连载那些小人物之杜家兄弟
杜家兄弟在我们同心里可算是一对“明星级”人物,至少在当时我的眼中,他们真是好生了得!
杜家的老大叫建国,“文革”开始时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他从小就得了小儿麻痹症,一条腿萎缩了,他只能架着双拐,拖着一条很细很细的大腿,在胡同里咯蹬、咯蹬地走路。因为身有残疾,他就一直没上学,整天在家里闲着。可能是长年不见人的缘故吧,他都那么大个子了,还是见谁都脸红,很少说话,长辈们都说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厚道孩子。杜家的老二叫卫国,跟他哥哥无论从长相到性格都截然不同。这小子比我大七八岁,高个儿,瘦脸儿,白白的皮肤,大眼高鼻梁儿,这长相,按现在的美学观点,一典型的“奶油小生”。卫国聪明过人,两眼一转就是一个心眼儿。他在学校学了点儿英文,平常跟我们说话,也时不时的冒出几个英文词儿来,看着我们这帮小兄弟瞪着眼听不懂,他就装着恍然大悟似地说:“哎呀,骚瑞骚瑞,你们太小,尚未启蒙,算了算了,只当我没说!”那个神气呀,牛!
胡同里的所有小男孩都不喜欢卫国,嫌他太傲气。那时的小孩子都爱给人起外号,我们也给卫国起了一个,管他叫“美国佬”――因为那会儿正放映一部讲抗美援朝的电影叫《奇袭》,里边有个美国兵长得挺像卫国的,他不是也爱讲英文嘛,对,就叫他“美国佬”!
“美国佬”在胡同里有点“怀才不遇”,小男孩的把戏大多不带他玩儿,小女孩的游戏他又掺和不上,自己家的哥哥又不能陪他玩儿那些“动感”游戏,只能整天在屋子里窝囚着,他哪里受得了?他那时正处在精力过剩的年龄,没人跟他玩儿,他就去破坏别人的正常游戏,让你们也甭想好好玩儿!
于是,这个“美国佬”成了人见人嫌的家伙。那会儿,董姨不是组织我们这班小孩子排练节目么,他本来也想掺和进来,董姨一见他长得眉清目秀的,就答应了。可是我们这帮小孩子一听他要来,个个表示反对,还有两个孩子吓得当晚就请假不来了。这一下,董姨就害怕了:要是让这小子把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文艺队给搅和散了,那岂不误了大事。这么一想,董姨只好婉转地回绝了他,理由据说是讲他年纪大了几岁,个子太高了,在舞蹈队伍中没法儿给他编队。
凭“美国佬”那么鬼机灵,自然明白根本不是什么个子高矮的问题。他知道是我们这帮小男孩在抵制他,就怀恨在心,伺机报复。他对别人都干了嘛事我无从知晓,反正对我是着着实实地被吓唬了一回――那天傍晚,胡同里一个人也没有,我一个人回家。走到四号院(杜家就住在这个小院里)门口,忽地闪出来一个人来,我一看正是“美国佬”。他把我逼进他们家黑糊糊的门洞里,压低了嗓子说:“来子,听说你小子跟董姨说了我的坏话,是不是?”我被吓了一跳,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美国佬”脸上挤出一丝冷笑:“嘿嘿,平常看你还像个老实孩子,闹了半天也不是好东西呀!不教训教训你就不知道老子的厉害!”说着,他用右手攥成拳头,轻轻地捣了我后背一下。我明明知道他没使多大劲儿,可是背后却针扎一样地刺疼,我吃惊地抓住他的右手,定睛一看,原来在他的右手中指上,带着一个类似戒指的金属环,那环的正中是一个凸起的尖顶。我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心想:这家伙要是打在身上,肯定得戳个窟隆呀!那“美国佬”一见我害怕了,就缓和了一下口气,说:“你也别怕,我刚才也没使劲,只不过是让你知道知道这玩艺儿的厉害!我告诉你吧,谁要是跟我过不去,谁就等着跟这玩艺儿说话吧!”
我见他态度缓和了一些,就问他:“你这个指环,从哪儿弄来的?这玩艺儿太厉害啦!”
方成插图
他毕竟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喜欢炫耀,一见我羡慕他的指环,立即忘记了“截获”我的初衷,反倒跟我吹起牛来:“我这个宝贝,是我哥给我特制的,我哥手可巧啦,不论嘛玩艺儿,他只要动动心思,准能做出来。我那天跟他说,胡同里有一帮坏小子跟我过不去,他们人多,我一个人对付不了,需要一个暗器,最好是谁都看不见的那种,一出手就见效。我哥琢磨了两天,就给我弄出来了!怎么样,够厉害吧!”
我连忙应声:“够厉害够厉害,太厉害啦!”
“美国佬”显然很开心,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来子,你从前跟我也没冤没仇的,跟他们几个不一样。以后,咱俩合成一伙儿吧,那他们就不敢欺负咱了,你说对不对?”
我说:“咱胡同里,也没人欺负我呀!”
“你傻呀!现在没人欺负你,不等于以后没人欺负!你看我,过去也没人敢欺负,现在不就有人敢欺负了吗?”
我茫然地看着他,一时听不懂他这番车轱辘话。他却来了兴头,好像我俩真成了一伙儿似的,一下子就跟我亲近起来:“听我说来子,你手里虽然没有我这个宝贝,也不要紧,我教你一个诀窍――”说着,他把自己右手上的指环退了下来,命令我:“你攥起拳头!”我连忙攥紧拳头送到他的面前,他指点着说:“你看,你这个拳头攥起来,这几个手指头齐齐的,打人不会很疼的。你看我――”他把右手也攥成了拳头,却故意把中指翘出来,“你把这个手指节顶出来,对,就这样!你看,这不就跟我带着指环一样了?你这样打人可就厉害啦――”说着,他又对着我的胳膊捣了一下子,确实很疼。“怎么样,这一手儿,够厉害吧?”
我吸着冷气,连连点头:“够厉害够厉害,别打了,你!”
他可能看我害怕的样子挺逗乐,不由得哈哈大笑,说:“行了行了,别哆嗦了,快点回家去吧!来子,记住了,以后别跟我过不去!”
我一溜烟跑回家去了。心里却在想:“妈的,这小子连打人的事儿都算计得这么细致,可真够毒的!”
这是我第一次领教“美国佬”的厉害。不过,他传授给我的那个“诀窍”,我却从来没用过。尽管我上学以后有一段时间挺好斗的,时常纠集同伙去打架,但却一直不曾使用他所讲的那种“暗器”。在我看来,打架也要讲究点规矩,明人不做暗事,像他那样老想着靠小聪明占点便宜,终究成不了大气候。
“美国佬”的报复行动似乎并不奏效,胡同里还是没有谁愿意搭理他,文艺队自然也没有他的份儿。他呢,有那么几天时间好像是有点沮丧,有时还偷偷躲在他家的门洞里,往外面窥探我们排练节目。但很快就不见了他的踪影。谁都没有留意他到哪里去了。忽然有一天,他大模大样地出现在胡同里,正好我们都在路灯下面排练节目,他就借着那点灯光,往大伙跟前一站,趾高气扬地说了一番话,大意是说,他根本就不屑于跟我们这群小毛孩子“白耽误功夫”,他要到外面去经风雨、见世面,要去找真正的造反派――“你们就等着瞧吧,等老子打下天下的时候,你们这帮小毛孩子就是来求我,也没门儿啦!……”
大伙面面相觑,不知他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我们毕竟是小胡同里的孩子,不知道他讲的“外面”是哪里,也不知道“真正的造反派”是干嘛的。那一刻,我们都被他的气势给镇住了。果然,打那儿以后,“美国佬”就真的不在我们胡同露面了。有一回,我见到他哥哥建国,就问他:“建国大哥,怎么老没见到卫国?他上哪儿去啦?”建国挺神秘地告诉我:“他不让我跟别人说的,我告诉你,你也别到处瞎说呀――卫国呀,去外面大串连啦!”
我第一次听说“大串连”这个新鲜词儿,想问问这个“大串连”是个嘛玩艺儿,可刚一开口,就被建国一根手指头堵了回去:“别问别问,这可是机密大事,能随便问吗?再说,我也不能告诉你呀!”
得,连问都不许问,可见是不一般。于是,“美国佬”在我的心目中顿时变得神秘起来,心想,看来人家真是去干大事啦!
随着外面运动的逐渐升温,我们小胡同里也越来越热闹了。今天是东边那家被揪出来了,明天是西边那家被批斗了,每天都有新鲜事情发生。主抓我们这一片运动的陈主任也越来越频繁地往我们家跑,每次来都要给我奶奶布置一些“政治任务”。
这天,她又来了,说是别的胡同都搞了宣传栏黑板报,只有你们同心里还是个空白点,她命令我奶奶:“赶紧赶紧,明天就弄一个,别让人家说咱这片儿对运动不积极,气氛不热烈!”我奶奶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宣传栏黑板报之类东西,就问她怎么搞?她就急了:“怎么搞还用我教你老吗?找几个能写会画的,把最高指示啦、报纸社论啦,摘几段抄上,对了,我看别的胡同还画了好些漫画,什么刘少奇啦、王光美啦,什么彭罗陆杨啦……反正跟人家学学,弄得热闹点,造造气氛,也就行啦!赶紧啊!”陈主任风风火火地来,风风火火地去,那最后几个字已经飘到门外边儿去了。
我奶奶这回可就犯了愁。她是个不识字的文盲,让她去跑跑腿给大伙张罗点事情,倒还不怵头,一讲写字画画这类舞文弄墨的事情,老人家可就麻了爪儿。思谋了半天,先想起了年老右,胡同里抄抄写写的事情一向是麻烦他的,可这画漫画找谁呢?奶奶想了半天,也没想到合适的人选,就顺口问了我一句:“来子,你知道咱们胡同谁能画画吗?”
其实,我脑子里根本就没数儿,可那会儿也不知是动了哪根筋,竟然灵机一动,一张口就吐出了“建国”这个名字。奶奶问:“你见过建国画画吗?”我抓抓脑袋,说:“我倒没见过他画画,可是我听说他手特巧,看见个新鲜玩艺儿,回家鼓捣鼓捣就弄出来了――这是卫国跟我说的――那画画的事儿,他没准儿也是一看就会呢!”
奶奶这会儿已经是“病急乱投医”了,当即让我通知年老右和杜建国来我家“接受政治任务”。我急忙出门去通知。年老右还没下班,要到晚饭时分才能来,杜建国倒是铁定在家,我一招呼,他就架着双拐,咯蹬咯蹬地赶来了。
我奶奶一见建国就问他会不会画画,建国说没学过。我奶奶有点急,就直截了当地把陈主任交代的出宣传板报的任务,跟建国说了。谁知建国一听是要画漫画,倒先呵呵地笑了:“九号奶奶,这您就别着急了,要说什么国画油画之类的,那我没学过,不敢瞎画。要说画漫画,嘿嘿,您算找对人了――我这些日子在家没事儿,从马路上敛了好些各式各样的传单小报,那上边就有好多漫画,全是揭批走资派的,我自个练着画,已经画了十来张啦!”
“真的!那就太好了!”奶奶一听喜出望外,我也感到特别舒坦――毕竟他是我推荐的――“得了,建国兄弟,那就麻烦你给咱们胡同再画几张吧,哪样好画就画哪样,要的就是个快,明天拿出来,行不行?”
“没问题,您老就擎好(天津方言:等待好消息之意)吧!”建国兴冲冲地回去画画了。我感到好奇,跟在他的身后:“建国大哥,我去看着你画,行吗?”
建国说:“行,那还有不行的?”
这是我第一次看着人家画画。只见建国稳坐在桌子跟前,铺开一张图画纸,打开一个水彩盒子,从里边拿出一支细细的水彩毛笔,对我说:“来子,别在那儿站着,干点活儿,给我研墨――会研墨吗?”
我忙说:“会会,我跟年老右那儿学会的!”
“那就研吧,瞧见砚台没有?”他朝着桌子角努努嘴。
我这才发现在桌子角上,摆着一个精致的木盒,木盒盖子上刻着几行小字,挺漂亮的。打开木盖,里边是一方小小的石砚,砚池的一角还刻着花花草草的图案,怪好看的。旁边有一小块黑墨。我就拿起墨块儿研了起来。
我研墨很用力,几下子就研得很黑了。建国发现了,说:“够了够了,写字要浓墨,画画要淡墨,你这墨已经研得有点过劲儿了!”他说着又往砚台里点了几滴水。他那边也把水彩化开了,他就开始照着样子描画起来。
其实,他的所谓样子,就是印在一张大传单上的刘少奇的漫画头像,大鼻子,白头发,还夸张地呲着个大板牙。在头像的上面又画上一个大拳头,旁边就是一句口号了。只见建国瞄了画样子一眼,提笔就画,一根细线在纸上徐徐而进,左拐右转,七勾八抹,转眼之间,一个逼真的头像就出现在图画纸上了。哎呀,真是太神奇啦!
那一刻,我对建国大哥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我正要使劲称赞他几句,他却一脸严肃地制止我:“别闹腾,老实看!再闹腾就不叫你在这儿呆着啦!”吓得我赶忙把一肚子赞美之辞吞了回去,屏住呼吸“欣赏”这位大画家完成他的杰作!
建国画完了刘少奇的头像,并没有照着画样子去画大拳头,而是别出心裁地找出另一张传单,那上面也有一幅漫画,画的是王光美的漫画像,他要把这两个头像合并到一起,来个合二为一,这在我的眼中,又是一个奇迹。那建国也是三下五除二,就把另一个头像画好了。两个头像拼在一起,一点也看不出破绽,真是绝啦!头像画完了,我以为他接着就该画那只大拳头了,谁知他又发挥起创造性来了,把那个大拳头改成了一杆枪的枪托子,嗨,这也是我做梦想不到的。画完了枪托子,我以为他要再画两只拿枪的手吧,他却不画了,只在枪托子两旁,加了几根表示力量和速度的细线,就算画完了。我有点诧异,就问:“建国大哥,你怎么光画枪,不画拿枪的手哇?”建国嘿嘿一笑,说:“傻小子,画了拿枪的手,还画不画伸手的人呐?画了伸手的人,还画不画开批斗会的场面呐?这么画下去,还叫漫画吗?跟你说吧,漫画漫画,就是要含蓄,要简洁,让人一看就明白,你想想,要是再添上那么多东西,谁还会注意那两个头像呢?那不成了喧宾夺主了么?”
这大概是我平生第一次听人讲述“画理”。当然对我来说,这番“画理”实在过于深奥了,我听得一头雾水,但却记得很牢,以至于多年以后,当我真正接触到欣赏美学的时候,竟然感受到一种遥远的顿悟。
自打那天看着建国画完了那张漫画,这位架着双拐的奇人几乎成了我崇拜的偶像。当天晚上,建国就把三张漫画交给了我奶奶。奶奶不仅对他的作品非常满意,更对他完成任务的积极态度和工作效率大为赞赏。转天早上,年老右也把抄好的东西交来了,我奶奶招呼几个半大小子,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把宣传栏布置好了,就在我们胡同最显眼的那面墙上。嗬,好多人都围上来看,尤其是建国的那几张漫画最为抢眼。孩子们对这类很夸张很变形的漫画更是喜欢得不得了,不出半晌,宣传栏旁边的砖墙上就画满了孩子们模仿漫画上大脑袋的粉笔画,奇形怪状的,人见人笑。
陈主任是在快到中午的时候赶过来的,她看到宣传栏这么快就像模像样地出来了,自然很高兴,又见到胡同里这么多人围着看,就更是心花怒放了。她先把我奶奶着实夸奖了一番,接着就问:“这漫画是谁画的?”我奶奶赶忙把建国“隆重推出”,还说了一大堆儿夸奖建国工作态度积极、心灵手巧之类的话。那陈主任一听,更高兴了:“这么说,你们同心里还真是藏龙卧虎呀!好啊,我正催着只家胡同、当铺后胡同还有小宜门口他们几个地方也都弄出个宣传栏来,他们还闹着说没人会写没人会画,这下可好了,就叫你们这个建国去吧,帮他们画一画,咱们这圪垯就都‘一片红’啦!”
就凭陈主任的这句话,此后的一个多月就成了建国大哥的“创作旺季”。东家请西家叫的,整天价把五颜六色的颜料泼洒在一卷卷的图画纸上。很快,我们周围各条胡同的墙壁上,全都贴上了建国的作品,不光有从别人那里临摹来的老样子,还有他自己创作出来的新样子。有的胡同还给他出题目,要针对他们那里的现实情况,让建国“编成故事”画出来,这一下,建国更是如鱼得水,画出了好几组连环画,嗨,那些小人画的,活灵活现。
那些日子,也是我跟建国大哥最近乎的一段时光。整天泡在他的小小“画室”里,看着他画画,还跟他一道编故事。有一回,他要画一组连环漫画,需要找一本老书,可是他的腿脚不利索,就叫我跟他一起到对面卫国住的房间去拿。我这才有机会第一次进到卫国的屋子里。哎呀,那屋子里怎么有那么多老书啊!
在我们那里,习惯于把线装古籍称作“老书”。这种书,一般平民人家是很少有的,也就是说,凡有这种书的人家也一定不是平民。我做梦也没想到,卫国的房间里竟然存放着这么多的老书――靠墙排开一溜书柜,大概有三个吧,里边全是一函函的线装古籍,连屋子里的空气都弥漫着旧纸泛潮的特殊气味。建国带我进得屋来,悄悄对我说:“来子,你可别往外面瞎说去呀!我奶奶从来不让外人进这间房子,也不让我和卫国动这些老书,这都是她老人家从老家那边带来的,是她的命根子!”
我说:“我的天呐,这么多书,一辈子也看不完呐!”
建国说:“你还太小,不懂看书。我奶奶看我腿坏了,整天不能出屋怪腻歪的,就让我找点老书看,嗨,你还别说,真好看哪!我都看了好几本了,看上瘾啦!”说着,他指着书柜上层的一函书,让我上去帮他取下来。我搬过一个凳子,蹿上去一伸手就拿了下来。建国见我手脚如此麻利,神色有些黯然:“你看你,多利索。可是我,离了双拐,连路都走不了。想拿这本书看,已经想了好多天了,就是没办法上去。过去还有卫国帮我,现在,这小子也走了,唉!”
我说:“建国大哥,你别着急,下回你只要用得着登梯爬高,就招呼我一声,小菜一碟儿!”
建国大哥拿书拍拍我的脑袋,欣慰地说:“行啊,来子真是好兄弟,多懂事啊!”
回到建国自己的房间,我才问明白,这书叫《东周列国志》,里边讲的都是老祖宗的故事。建国找这本书,是因为那书里有好多插图,都是用来讲故事的画,跟他现在要画的东西正好是一回事。建国告诉我,那些老书有的好看,有的不好看,好多字他都不认识。但是这本书他能看懂,还有《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七侠五义》《蜀山剑侠传》等等,他都看完了,真有意思――“一看上书,就嘛事都不想了,从早晨一直看到天黑,连吃饭都忘了,也不惦着出去了,也不知道腻歪了!”
“真的?那些书都是字书,我不认字呀,你这儿有没有全是画的书呀?”我问。
“没有,全是字书。”建国大哥说,“也有些书,像这一本就有插图,可是你不看字,还是不明白画上的意思。”
“那完了,我全看不懂了!”我丧气地说。
“嘛完了,你不会学认字吗?”建国说。
“学嘛呀,连学校都不让上,还认字?谁教我呀!”
“我来教你,行不行?反正我也没上过学,我认识的字,早先是我奶奶教的,后来卫国上学了,就让他教我。反正我在家也没事儿干,你就过来陪我看书画画,我教你认字,怎么样?”建国大哥很认真地说。
“那太好啦!”我高兴地上去搂住了他的脖子。
从此,我每天都要跑到四号院里,跟着建国看书画画,他有了一个小伙伴儿,至少可以不再孤单了;而我也得到了最初的文化启蒙,认识了最初的一些字。这本来是当时环境下一种最佳的资源配置,可惜好景不长,十多天后,我们俩刚刚搭建起来的这个互补性组合,就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故给破坏了――卫国回来了!
出去闯荡了一个多月,卫国晒黑了,累瘦了,一点也不奶油了,也不像美国佬了。他这一走,去的时候还是个半大小子,回来就变成个大小伙子了。胡同里的老年人一见面就问:“卫国,这些日子干嘛去啦?”
卫国笑一笑,答:“出了趟远门,到南边儿去看了看!”
“南边儿?哪儿?”
“先去了上海,然后去了湖南韶山,江西井岗山和安源,还去了贵州遵义……”态度落落大方,一点也不张狂。
老人们都说,这孩子出去一趟,长大了,也懂事了。
卫国回来的第二天晚上,就来找我奶奶,口口声声说是向街道代表汇报出去大串连的收获和体会。他告诉我奶奶:“我杜卫国现在已经是天津市红卫兵造反总部的一名干部了,总部正在考察我,准备给我压更重的担子。九号奶奶,您是咱胡同的代表,又是长辈,是看着我长大的。我能取得今天这点成绩,是和胡同里街坊邻居叔叔大爷婶子大娘们的培养教育分不开的。我过去挺胡臭儿的,一点也不懂事,净惹大伙生气,那是我的错,我以后一定改,一定改!”
我奶奶说:“唉,你还小嘛,半大小子连狗都嫌!哪有不淘气的?再说啦,调皮小子有出息,老实疙瘩窝囊废,这都是多少年来应验的事儿。你看,你卫国这回出了趟远门,回来不就长出息啦!”
卫国说:“我现在真是明白了:要是再这么胡吃闷睡下去,实在太危险了――我这次去了好几个革命圣地,才知道当年毛主席他们那一代人闹革命多不容易呀,无数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才换来今天的红色江山。真要是断送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那我们岂不成了历史的罪人啦?所以,这次出去经风雨见世面,让我深受教育。跟我们一块儿同行的有几个大学生,人家那才叫有理想有抱负,也有学问,跟我们讲了好多道理,让他们一说,我过去那种活法,纯粹是混吃等死,如同行尸走肉啊!我这才明白,人啊,一定要树立起一个远大的人生理想,要真正的而不是虚假的、全心全意的而不是三心二意的投身于革命的大熔炉中,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改造自己的主观世界!不光要触及皮肉,更要触及灵魂!”卫国越说情绪越激动,语气也越来越激昂,一串串新鲜时髦的词语从他嘴里蹦出来,让我们全家都感受到一种特殊的震撼力。
我奶奶啧啧而叹:“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呐,说出话来都一套套的,就是不一样!”
卫国可能也发现自己光顾着大发感慨了,把来这里的正经事倒给忽略了,他笑了笑,说:“九号奶奶,我来找您也是想给您打个招呼,如果过几天有人来找您调查了解我的情况,请您务必别、别、别跟人家说我过去那些不那么、不那么好听的事儿,您老都知道、知道怎么说吧?”一向伶牙俐齿的卫国说这番话时,忽然变结巴了,连脸蛋儿都憋红了。
我奶奶连忙说:“这个我懂,现在咱卫国都变得这么懂事啦,我还不会说么?”
卫国咧嘴笑了,说:“谢谢九号奶奶!”略一沉吟,又把话头一转,“不过,我刚才的意思,可不是不接受大家的批评意见。从今往后,您老看到我有嘛事儿做的不对,您就别客气,立马给我指出来。我会本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精神,虚心接受,让自己更快、更健康地成长!”
卫国走了以后,爸爸妈妈和奶奶就议论起来了,说这孩子确实变了,过去那么胡臭儿的一个孩子,这次出门锻炼一下,就长出息了,不光懂事了,连性格都变得稳当了;还说他本来就挺聪明的,这回一定是遇见了高人,给他点拨了一下,马上就像个人样儿了……
我奶奶很把卫国托付的事情挂在心上,一直都在等着上头来人“外调”卫国的情况。可是一直没人来找她。过了十几天,才听陈主任无意中说起,原来人家只找了陈主任,还找了胡同里的几户邻居,偏偏没来找我奶奶。据说,那几户邻居说了一些对卫国很不利的话,还提出了不少疑问,譬如说,他的父母是谁?胡同里的人从来没见过;他们家只有一个老奶奶带着两个孙子过日子,大孙子还有残疾,可日子还过得挺不错,那他们家的生活来源靠嘛?听说他屋子里还存着大量的封资修老书,他怎么能说从来没看过?
卫国显然嗅到了某些新动向,他有些焦虑。我那天去找建国大哥,在屋子外头就听见他兄弟俩正在吵架,卫国慷慨激昂地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就是要先从自己头上开刀!不敢革自己的命,那还叫嘛革命派?多亏了你还画了这么多漫画,也算是参加运动了,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建国本来就不擅言谈,只是一个劲儿地说:“那是奶奶的命根子,她不让动,你就不能动啊!”我一听风头不对,就没进屋,扭头跑开了。
这场杜家兄弟的纷争,显然是大哥建国做出了让步。几天以后,他就陪着奶奶“出门”了,其实就是避风去了。卫国则精心筹备了一次影响巨大的“烧书”大典――那是个星期天,他招集来几十个“红卫兵战友”,还请了包括我奶奶在内的几个邻居代表,最重要的是,他竟然搬来了市红卫兵造反总部的几个大头目,那可都是当时在天津卫足以呼风唤雨的政治新贵,他们一出面,区里的头头,街道的头头都要出来捧场,搞得陈主任都因为“级别偏低”,没捞到进入四号小院的资格。
我因为是小孩子,一大早就混了进去。起初,那些重要人物还没到场,小院里人还不多,卫国忙着做准备。他先在院子正中铺了一张苇席,然后就叫一帮“战友”去自己的房间往外搬书,一本本一函函的,堆得老高。书搬完了,他又亲自登上凳子,把自己房间里挂了多年的一个镜框子摘了下来,叫人把玻璃擦干净,接着就去胡同口迎候贵宾去了。
我趁着这个当儿,凑到那个镜框子跟前,只见那里面镶着一张画,画的是竹子,写着几个墨字,太草,我不认识。旁边一个红卫兵说那是画这张画的人名,我问叫嘛?他说四个字他只认识三个,前面两个是“水竹”,最后一个是“人”字,当中那个字他也不认识。
说话间,卫国已经把贵宾们迎来了。按照当时的惯例,先是喊了一通口号,接着就是卫国发言了。他说今天他要采取一次真正的革命行动,让文化大革命的烈火先从他们家开始燃烧。这是对他自己灵魂的一次洗礼,也表明他与传统家庭和封建观念的彻底决裂。从今天开始,他要干干净净地、全副身心地投身到革命运动当中,他要带领红卫兵战友们走向社会,冲锋陷阵,向一座座封资修的堡垒展开持续不断的进攻。接着,他指了指自己的房间:“战友们,你们都知道,我是从小在这间屋子里长大的,我现在已经明白了,这也是封资修的堡垒之一。你们看,面前堆着的这些封资修大毒草,都是从我这屋里挖出来了,它们把我毒害苦啦!过去我是身在毒中不知毒哇,如今,在文化大革命的大风大浪中,我终于如梦初醒,彻底认清了这些大毒草的真面目――革命战友们,我今天要让革命的烈火彻底荡涤这些封资修的污泥浊水,不仅不让它们再毒害我,也永远杜绝它们毒害下一代!战友们,让我们把革命的烈火点燃吧――”
方成插图
说着,卫国从一个红卫兵手里接过火柴,“擦”地一声点燃了手边儿的一本老书,旁边的人群顿时沸腾起来,喝彩声口号声此起彼伏,人们兴奋地往前簇拥着,争着要挤到火堆跟前去,好像只有亲自烧上几本心里才痛快似的!
这喧闹的场面使我终生难忘。我当时并不明白,不,直到现在也依然弄不明白,究竟是一种什么力量,竟然能鼓动起那么多人,那么齐心协力、那么毫无顾忌、甚至是那么疯狂地要把毁灭文明当成一件乐事?
大火烧了不足半个小时,眼看着一人高的书堆转瞬之间变成了灰烬,那黑色的纸灰随风飘舞着,从小院纷纷扬扬一直飘到胡同里。卫国仰起脸,看着纸灰满院飘飞,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这时,旁边有人发现了那个镜框子,赶忙提醒他:“哎,这个东西怎么办?”卫国说:“呦,把它给忘了!那不行,这也是封资修,破四旧嘛,就是要彻底,不能留下死角!”他高声招呼道:“哎哎,各位战友们,我屋子里还有这个,这是一幅画,听说是个叫‘水竹村人’的封建画家画的,也是封资修的四旧!我现在也要当众把它烧掉――”
说着,他把画从镜框里抽出来,想把它先撕烂了再烧,谁知,那画是绫子裱过的,撕了几下都没撕开,卫国急得脸都红了,这时,一直在他身旁站着的那位市里来的大头目说话了:“算了,撕不开就直接烧吧!”这才给了卫国一个台阶,他大声说:“对,我们就让它见鬼去吧!”
烧了“水竹村人”的画,卫国把那个空空的镜框举了起来,说:“我要用这个镜框,镶上一张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画像,让他老人家每天看着我们冲锋陷阵,茁壮成长!”他的话又赢得了一阵掌声。
最后,卫国请那位大头目讲话。那人往中间一站,声音不高,语速也不快地讲了起来。他先是夸奖了卫国一大段,接着就说起今天烧书这件事的重大意义,说毛主席有一首《送瘟神》的诗,结尾两句就是:“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今天我们也烧了一把火,也送走了一个瘟神,它就是这些封资修的大毒草,我们要为送走了瘟神而欢呼!大家听到这里就一齐鼓掌。他接着又讲了半天全国的大好形势和天津市的最新动向,说北京司令部已经发出了动员令,要全国上下一齐行动起来,向反动派发起最后的总攻,我们要带领全市的红卫兵小将,扫荡一切牛鬼蛇神,大破四旧,大立四新,把一切反动派打倒在地,再踏上千万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今天的这把火,虽然只是烧了一点书,但是我们相信,“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从今天开始,我们红总司将带领全市的红卫兵战士打响新的战役,让革命的烈火燃遍海河两岸!
又是一阵狂热的掌声和口号声。我看到卫国激动得热泪盈眶,拼命拍手。
那人讲完话,“烧书”大典就算圆满结束了,人们纷纷散去。卫国一直把那些头面人物送出胡同口。这是自打“文革”开始以来,我们胡同最有响动的一次活动,以至于很多年后,还时常被老年人们津津乐道。
卫国的这次“精彩表演”给他带来了超值的回报:不出一星期,他就被上边任命为天津市××造反总部中学分部的总司令,成为红极一时的风云人物。那些日子,他不分昼夜地忙碌着奔波着,指挥着各种战役,攻占着各种堡垒,胡同里的人们时不时会听到从各种渠道传递来的小道消息,一会儿说攻打××军工厂的战役是他指挥的,一会儿又说查抄××名人的家是他指挥的,总之,卫国成了大家权威的白癜风医院北京白癜风专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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