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小说骑猪的少年

时间:2016-10-5来源:预防护理 作者:佚名 点击:

遇上许大鹏纯属意外。那天,我回老家县城办事,等事办完,中午去一个小饭店吃饭,一进门就看到一个光着膀子的彪形大汉独自坐在对面桌上喝啤酒,吃凉菜。他喝酒的声音特别响,吃菜的声音也特别响。嘎吱,嘎吱,嘟咚——一大口啤酒进肚了。他一看到我就愣住了,胡子拉茬的嘴巴也停止了咀嚼……他用手指着我,眼睛里射出一种惊奇的兴奋的光。“你……你……你是丁大头吧?”他亢奋得似乎连话都说不清楚了。“我们快二十年没见了!你还记得我吧?”

我当然记得。我从看到他第一眼起就记起了他。我不仅知道他叫许大鹏,还清楚地知道:我很讨厌他!我根本不想见到他!

我嗯一声:“许大鹏嘛!我们一个村的!”

许大鹏强拉我在他对面坐下,从一旁拿出一个空杯子,倒了满满一杯啤酒。他请我喝啤酒。我喝了啤酒,态度依然有些冷淡。许大鹏就用他只油腻腻的肥手在我肩膀使劲拍了拍,说:“别那么见外呀,大记者!见了小学同学你连句话也不想说吗?”

我把脸扭向一边,避开他嘴里直喷出的热气。我说:“常大力——这个人你还记得吗?当年你怎么对他的?又是怎么对我的?想起这个我就不能原谅你!”

许大鹏怔住。许久,他叹了口气:“你还记得那些事?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我说:“当时我怎么就那么怕你呢?现在我看你,不过是一个大块头罢了,你有什么能耐?!”

许大鹏脸色有些愠怒,右手紧紧地攥住了我的左手腕。他粗大的指关节在嘎吱嘎吱作响,手背上的青筋也暴了起来,犹如一条条蠕动的蚯蚓。我的手被他捏得生疼,预感到许大鹏又要发飙了。像小时候他常对我和常大力做的那样。在那种时刻,我和常大力往往被吓得浑身发抖,惊恐不已,似乎世界末日就要来临。我的心怦怦直跳。血管里血液涌动的速度明显加快了——当年的许大鹏可不是好惹的——我这种“作”法无疑是找死。

但是,许大鹏突然迸发出一阵可怕的笑声。整个饭店的人都扭头在看他。“哈,果然是陪过市长吃饭的大记者,见过大阵仗儿的,”许大鹏慢慢地松了手,“有两下子,脸色也没变。你真的没有当年那么好吓唬了!”

我说:“常大力肯定也不会再怕你了,要是他还活着的话。我说,你当年为啥就认准了要欺负我们俩个呢?”

“为啥?”许大鹏仰起头,两颊和脖子上肥硕的肉团就一道道垂了下来,像是一条纯种的意大利纽波利顿犬。他摸着自己的头发,眼神迷离,似乎在思忖着什么。最后,他猛地拍了下桌子,骂道:“他奶奶个腿,我也记不得为啥了!”

许大鹏是我和常大力的一个噩梦。

他是我们清泉洼村里那帮孩子的头。这个头当然不是我们选的,而是因为他的块头最大,拳头最狠,谁不听话就是一顿好打。在他的淫威之下,所有的小孩子无不服服贴贴。许大鹏说什么就是什么。他的话比圣旨还管用。他说不能跟哪个小孩子玩,所有的小孩就都不能跟他玩,连跟那孩子说话也不行。谁违反了这个规矩,就会尝到许大鹏拳头的厉害。更可怕的是,他会成为一个新的被孤立的对象。就这样,许大鹏靠拳头和恫吓建立起了他的极权专制统治。

“许大鹏算个鸟?他爹不过是个卖猪肉的!”一个戴眼镜绰号叫四眼的孩子曾这么说。不久之后,四眼的课桌里被塞进一只死鸡,眼镜也莫名地被砸碎了。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据说他又不小心摔到一个深沟里,把衣服都摔破了。这之后,再也没有人说过许大鹏爹是卖猪肉的这个事。

但许大鹏他爹确实是个卖猪肉的,人长得五大三粗,络腮胡荒得像野草,像极了三国里的张飞。我常常看到他骑着飞鸽牌自行车,驮了一扇猪肉走街串巷地卖。他身上的衣服油腻腻的,已经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头发,脸,胡须,手,身上的一切都是油腻腻的。盖着猪肉的那块布也是油腻腻的。“割~肉——!”他会突然这么大声吆喝,冷不丁地吓你一跳。等你定神去看他时,他倒安之若素,又是一声“割~肉——!”“割”字短得几乎听不到,“肉”字则拖得极长极长,中间还有一番波折跳荡,最后才余音袅袅收结。

大鹏家养了一只大狼狗,平时关在一个大铁笼里。伙食就是大鹏爹杀猪时剔下的骨头,还有一些人不吃的杂碎。这狗被养得膘肥体壮,毛色光亮,叫声也像极了狼。我怀疑这狗就是一只真正的狼,或者它是狼与狗杂交的后代。许大鹏最喜欢带这只狗出来溜溜,那条粗大的铁链子几乎拉不住它,狼狗在前面蹿着。许大鹏在后面跑着,吆喝着。人和狗都非常兴奋和快意。“好样的,大鹏,这狗真棒!警犬也比不过吧!”小孩们当着许大鹏的面这么说。然而等大鹏和狗跑远后,他们就又会小声咕哝着最恶毒的诅咒的话。

许大鹏他爹似乎有许多的不如意。他酗酒,耍起酒疯就会打老婆,是真打,从死里打的那种。有一次,许大鹏娘嘴里喊着“杀人啦~,救命哇~”逃命似的从家里跑出来。她的衣服穿得极不整齐,一只奶子滑脱了出来(这事到现在还有人谈论)。一只眼睛被打得乌青,烫的大波浪卷发被扯掉一绺,脚上趿的两只拖鞋也跑丢了一只。这事闹得惊天动地,看热闹的乡邻把小巷都堵塞了。大鹏娘向众人哭诉着说,这次一定要跟他离婚,再不离婚我就去吃屎!这些话大鹏娘说了无数遍,人听了都不当真。果然,大鹏娘又食言了。大鹏家的日子还像往常一样过下去。

许大鹏继承他爹身上的一切缺点:粗鲁、残暴、自私、冷漠,要想找到他一个优点还真不是那么容易。教他语文的朱老师上课时发现粉笔不够用了,就让许大鹏到他办公室去拿一盒来。后来朱老师对同事说,他放在抽屉里的收学生们的学费里少了五十块。

许大鹏喜欢一切捉弄人的恶作剧,比如,把蓝色钢笔水挤到朱老师的杯子里,把毛毛虫偷偷放到女生的辫子上,在女老师晾晒的内裤上画红叉,用弹弓把高高挂在杨树的马蜂窝射掉,吓得下面玩耍的小孩四处逃窜。人人都觉得他是个祸害,然而谁也拿他没办法。开除不了。许大鹏爹喝醉了酒就来学校找事,一屁股坐在校长办公桌上,拍着校长肩膀说,谁要敢开除他家大鹏,他那把杀猪刀可不是吃素的!

许大鹏还有一些特殊的嗜好。你知道是什么吗?他喜欢骑猪玩。乡下的孩子大都骑过牛,骑过马,骑过驴,骑过骡子,但是骑猪,在许大鹏之前还真没有先例。

我见过他骑猪。大街上正哼哼唧唧走着的猪,许大鹏会突然抓住它的耳朵,身子轻盈地一跨,就蹿上了猪背,他的两膝紧紧夹着猪脖子,身体向前倾斜,胳膊肘向外侧支棱着,眼睛里满是灼亮的光。他的身子随着猪的奔跑跳跃在一晃一晃。任那猪嗷嗷地怪叫,狂躁地跳跃……他就是稳稳地坐在猪背上。他摔不下来。他骑猪的技术非常好。最妙的地方在于,他还能稳稳当当地从猪背上跳下,像奥运会体操冠军一样优雅落地。

真不知道这有什么乐子。骑一头猪比骑一头牛或一匹马更有刺激感吗?但许大鹏就是乐此不疲。总有一天他会厌烦的。就像他厌烦洗澡、钓鱼、捅马蜂窝和往年轻女老师晾晒的内裤上画红叉一样。我这么想。

我开着车载着许大鹏,沿着运河边一条乡间小路行进。许大鹏不安地坐在一旁的副驾驶位上,神情沮丧地抽着一支烟。他的屁股在座位在扭来扭去,好像身上总有几处在发痒。他让我觉得他像一头总想蹭痒的猪。而且他身上正散发着一股猪身上才有的油腻腻的味道。也许,他子承父业做了屠夫,整日与猪打交道,杀猪卖肉也说不定。

“常大力的坟就在前面。”我把车停下来,朝前面一处荒凉的野岗上一指。岗上有一棵不小的桑树,长得枝繁叶茂的,在热辣辣的阳光下静默着。树下那个小小的土丘就是常大力的坟。

“靠!”许大鹏使劲拍了下车窗,把玻璃摇下来,将手里的烟头朝外掷去。他朝我低吼:“丁大头,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我压低脑袋,凑近他的肥脸:“许大鹏,你难道不应该向常大力道个歉吗?他就在前面。他在等着你。”

“操你姥姥的!”许大鹏骂了句,大手攥紧我的T恤衫。我那件T恤衫材质很好,很有弹性。它被扯得老高。“我为啥要跟他道歉?”他压着嗓子吼。

我朝他举起了拳头。我的拳头攥得紧紧的。我的指关节也在嘎吱嘎吱作响。

离开家乡的二十多年里,我练过跆拳道、太极拳,还跟一个南方的陈姓师傅练过几年咏春拳。闪转腾挪,擒拿格斗,我已深谙此道,对付一个许大鹏根本不在话下。在一次采访出任务时,我遇到一个手执利刃的歹徒,抢了一位女士的钱包正企图逃跑。警察还没有赶来,我小试身手,赤手空拳就把那家伙制服了。那个倒霉蛋,一下就被我撂到了水泥地上,满嘴喷血,摔得不轻,像一条鱼一样直喘气。正是因为这个事,我被评为该年度市级见义勇为模范。市长还在百忙之中接见了我,亲切与我共进晚餐。我少小离家,练就这般身手,许大鹏并不知道。他可能还以为我是当年那个任他欺凌的丁大头。

然而,我不想坏了我的爱车。虽然它并不名贵,但还是花了四十多万才到手的。

“我,要跟你,痛痛快快地打一架!”我对许大鹏说。指一指外面的荒野。那边的杂草像是长疯了一样。

许大鹏的手蓦地有些松动。他的手指在颤抖,有些湿润的眼睛呆呆地望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似的。

许大鹏哪有什么身手?他肥猪般的体型早被失去了当年骑猪时的矫健和轻盈。仅仅三拳两脚,我就把他打翻在地。他摔了个狗啃泥,悻悻地哼着,慢慢爬起来,嘴里嘟嘟囔囔的,好像还挺不服气。我抑制不住心里的怒火,一拳就把他脸打花了。他的嘴角淌出了血迹。“这一拳,是替当年的我打的!”我又一拳在他脸上打出个熊猫眼。“这一拳,是替常大力打的!”

许大鹏彻底瘫软在草地上,仰面朝上,手脚都不动弹了。只有肥硕滚圆的肚子高耸着,伴着沉重的呼吸,那肚子在一动一动。

我赢了。但却有种胜利后孤独和悲哀。就算赢了,也洗不掉童年所受的侮辱和损害。

我朝常大力的坟看去。他已这里孤眠二十年了。我朝常大力的坟走去,一直走到那棵很大的桑树荫下,我坐了下来。草丛中我看到有不少蚂蚁在忙碌。我似乎听到常大力在说:“每一个蚂蚁都是天兵天将的化身,你捏死他,将来他会找你报仇的!”常大力就是这么善良,一只小小的蚂蚁都不忍心捏死……

我深深吸一口气,仰头看向头顶那一片漠白的天空……我在使劲抑往心头涌起的强烈的悲酸。

常大力是邻居家的小孩,和我同年。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玩,俩人比亲兄弟还好。我对他家的情况了如指掌。常大力爹小时患过小儿麻痹症,落下腿残的毛病,走路一踉一踉的。但他却娶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这女人就是常大力娘。她长得非常漂亮,做的一手好针线活,衣服鞋帽样样拿手,就是有一个毛病,她是个哑巴,不会说话。据说小时并不哑,因为一次上树上掏鸟蛋,在鸟窝里意外看到一条蛇盘在那里,骇得从树上摔下来,所幸树不高,没受什么重伤,可是却从此不会说话了。常大力还有一个姐姐,叫美美,人长得跟她妈一样漂亮,只是性子暴烈,是个有名的惹不起,她总是护着常大力,生怕别人欺负了他。

常大力八岁那年,有一次骑驴不慎摔下,摔残了腿。这之后,常大力走路就跟他爹一样了,身子一歪一扭的。他变得极度自卑、敏感和孤僻,总害怕在众人面前做出什么不恰当的举行,引来他们的嘲笑。许大鹏对常大力的残疾极尽嘲讽之能事,他编出最恶毒的歌谣来中伤他,打击他,还煽动所有的小孩孤立他,不准跟他说话,不准跟他玩。他警告我说,今后不能再跟常大力玩了!我不以为然,我说,我是常大力最好的朋友,我怎么可能扔下他不管!许大鹏冷冷地说,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我气极了说,有什么尽管来!塞死鸡砸眼镜掉阴沟我什么都不怕!你还有什么?我觉得气血往脸上涌灼烫灼烫的。许大鹏确实使了一些手段,他把我和常大力折磨得够呛,这一段往事不堪回首。重要的是我们没有屈服。即使许大鹏给了买了冰棍来讨好我,引诱我与常大力分开,我也没有背叛我们的友谊。我和常大力都挺过来了。

常大力腿残疾后,大力娘对他看得更紧了,还让常美美多盯着点常大力。要是常大力再有个什么闪失,那无疑就要了她的命。有一次,常大力趁家里无人,攀上了院里的一棵歪脖儿枣树,他太想吃树上刚结出的鲜枣了。那枣个儿又大,颜色又红。这种诱惑他实在忍受不住。本想找根杆来打枣,又害怕打掉枝叶被父母发现,最后只好拖着一条废腿爬上了树。

就在这时,常美美回家了。她站在树下,喝令常大力马上从树上下来:“你的腿有毛病,还爬那么高!再摔着可怎么办?快下来!”常大力本来不害怕,一听他姐这么大声地嚷,心里反倒怯憷起来。他的手也抖,脚也麻,往树下一看眼也晕得不行,竟一动也能不动了。最后,还是常大力爹找了架梯子,才把他从树上抱下来。

她们不允许常大力参加任何有一丁点危险性质的活动,打仗,太危险,伤到眼睛可怎么行;追人,腿都有毛病了,还追人,拌倒怎么办;捉迷藏,光线好还行,天一暗就不行……常大力被管得死死的。他嘴上虽然不说,但内心深处对那些男孩子的游戏还是有着一种强烈的渴望。他渴望能成为他们的一员,渴望能参与进去。跟他们一起疯。

当许大鹏牵着他的狗从街上疯狂地窜过时,常大力就会偷偷从门缝里向外窥视。“是大鹏和他的狗!”他对我说,“多神气呀!”我陪着他,有时拉着他的手,有时不拉。常大力的手湿乎乎的,凉得像冰块。事实上,常大力从没有跑过。上体育课时就站在操场一侧的树荫里。他没有晒到暴烈的日光,因此脸上的皮肤有种病态的苍白。

“你不要觉得你打得过我,我就服你的气!”许大鹏歪坐在草地上,一边剧烈地喘着气,一边用手拭着嘴角的血迹。“他妈的!你练过?别骗我!”

我说出我那个南方陈姓师傅的名字。许大鹏冷笑了。“靠,我跟你打,简直是找死!”他骂道。

“你不是一直信奉拳头就是力量——谁的拳头硬,谁就说了算吗?”

“靠拳头去拼,也就在那小村里混混!混来混去,还不是替人打群架,卖猪肉罢!”

“那你现在怎么想的?”

“我觉得还得靠这个。”许大鹏用手拍了拍脑袋,自嘲道,“我这个是猪脑袋,上学时没好好学,自己又懒,从没有好好想过。”

我嚯地站起来,朝许大鹏伸出一只手,“想想,你是谁?你要做什么?你怎样做到它?”

“啥?”许大鹏吃力地站起来。“他娘的!我浑身酸痛,像是散了架一样!”

我重复了一遍。

许大鹏试探着走了几步。他的腿有些瘸,唉哟唉哟怪叫几声:“我真不该笑话和欺负常大力……他没有做一件对不起我的事。是我他妈的太混蛋……我对不起他。真的。希望他在那边能原谅我……”

许大鹏突然在常大力的坟前跪了下来,吓了我一跳。许大鹏说:“大力呀,你原谅我吧!我的日子也不好过!”他在抽泣着,简直喘不过气来。

小时候许大鹏可不这么乏味,他总能编出新鲜的段子给我们听。我还记得他在课堂上讲起过他在森林里智斗狗熊的故事,过程讲得惊险刺激,细致入微。其实许大鹏哪里去过森林冒险,故事分明就是编出来的。但是当时我深信不疑。尽管我非常厌恶他,但对他能吹能擂这一点不佩服也不行。

有一天,我硬拉常大力去外面转悠——老憋在家里会闷出病来的——走到大街上,看到许大鹏在站在一截树桩上,正对着一帮孩子吹牛。许大鹏大手一挥,犹如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他威风凛凛地问:“你们见过老雕抓小鸡吗?”那孩子都说没见过。许大鹏神秘地眨了眨眼,说:“我见过。那天老雕忽地就落到了我家的院子,吓得院里的小鸡到处乱跑。那老雕的一双翅膀可大了,展开来有四五米呢,灰白的羽毛排列得整整齐齐,黄褐色的眼珠上那点黑色瞳仁让我一看就觉得害怕,还有,上嘴巴几乎垂直的弯曲向下,爪子也像是铁钩子……”他一边说,一边比划着,他的身体在努力模仿着一只凶极了的老雕的样子。他的嘴一直在动,还说着些别的什么。最后许大鹏说:“那只老雕一展翅膀,重新飞向了天空。它那健壮的两腿向着地面用力地一蹬,同时胸脯一挺,两翅一振,它就飞起来了。两只翅膀扇起的灰土弥漫了整个院子,半天才散去。抬头看时,天空已经看不到它的身影了……”

小孩子们很快就散去了。然而,常大力还沉浸在许大鹏向他展示和描绘的神奇世界里。是的,那只老雕,那么强健的两腿,还有硕大的翅膀,一拍就直冲云天。常大力完全被大鹏的描述迷住了。他一直想亲眼目睹那只老雕的风采。几次三番到大鹏的院子附近去等,然而那只老雕再也没有出现。常大力又拉我到村后的丘陵地里去看,同样也没有见到。

常大力渐渐怀疑大鹏只是在吹嘘和胡编而已。

有一次,他截住许大鹏,问他:“你说的那只老雕的事是真的吗?不会是骗我的吧?”常大力是克服自卑、恐惧的心理才鼓足勇气去问的。他太想知道关于老雕的事了。大鹏不屑地瞅了常大力一眼,将胸口拍得砰砰响,道:“骗你是个大头鬼!”常大力见他说的这么确凿,脸上怀疑的表情收敛了些,然而终还是有些不信:“那……怎么,我从来没有见过呢?”大鹏一时语塞,半天才含混道:“也许是那只老雕飞走了吧?要不,它就是打这路过,并不是这里的常客……”对于这样的解释常大力不能说是满意,他是非得见一次那只真正的大雕才可相信。那只大雕,就成了他梦里经常见到的东西。他告诉我,有一晚上,他甚至做了这么一个梦:自己骑在一只硕大的老雕身上,一下子就飞到了天空。天上的云彩离他那么近,他伸手就能碰到。他说,那个梦是那么真实,他从大雕的身上向下看,还能看到咱们这个村镇,小得跟个微缩模型似的。他说,我看到我们的学校。那根高高的旗杆直直地立着。一点也不像做梦。常大力向我讲述他的那个梦的时候,表情非常自然,神情相当投入,好像他还在那个梦里游逛。

我相信常大力没有对我说谎。他是真的做过那个关于老雕的梦的。

许大鹏揉了揉红肿的眼泡,对我说:“你知道我爸是怎么打我的吗?他把我吊在屋梁上打,用一根细细的荆条抽着打……他打我妈,我就恨死了他!后来,他又这么打我,当时我就想,等着吧,等我长大了,有力气了,我一定会把他也吊在梁上这么打。我要报仇!我要血恨!……可是,还没有等到那一天,突然,他就像块木头一样扑到了饭桌上了……当时他正在喝啤酒,嘴里还嚼着菜。医生说他是心肌梗塞,没救,当时就没了命!他就这么死了!我的脑子一下子就空了!我觉得我那么一天天努力地活着,我想实现的那个目标,完全没有了意义!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活着就是为了能有一天,把你爹吊在屋梁上抽打吗?”我问他。“你不能原谅他吗?”

许大鹏用手使劲捶着胸口。“我这里满满的,满满的……他都没给我原谅他的机会……他娘的他就死了!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嗯?”

我无话可说。许久,我才言语:“常大力可没有招惹你。他没有错……”

许大鹏说:“可是我的心啊,我的心啊,它怎么就那么不是地方……我不折磨一下人我的心就不好过……”

“所以,你放狗去咬常大力,让他惊慌失措,掉下了河……”这是我心里存在多年的疑窦,终于当着许大鹏的面说了出来。我倒要听听,许大鹏如何回答。

许大鹏惊慌地摆手,“不……不……那绝对是一个意外,我不是故意的!”

许大鹏说,当年他早就知道常大力喜欢偷看他溜狗。他也知道常大力胆子小得不得了,所以有时在路上遇到常大力,他就会怂恿自己家的狗去撵常大力,那狗也真听话,一个劲地朝常大力扑,嗷嗷叫着,几乎要把铁链子挣断。常大力就吓得没命似的逃,他逃跑的样子可好笑了。可以说许大鹏就是等着看常大力出这种怪相的。他乐此不疲。“我的铁链子握得紧紧的,一点也不敢撒手,而且链子是用那么粗的铁丝打成,它怎么可能断呢?”许大鹏回忆着,“可是,可是,那一天就怪了,链子突然断开一扣,那狗就失去了控制,它疯了一样扑向常大力……常大力吓傻了,他先是愣了几秒,突然掉头就朝河边跑去。那边有一间看瓜人的茅屋。他可能想去那里躲。他跑得身子一趔一趔的,慌张极了。平时我要看到他这个逃跑的样子,我肯定会开心死了,但那次我心里害怕极了,我怕我的狗会撕咬常大力,我怕死了。不想他一个趔趄,就掉到运河里了……”

我冷冷地看许大鹏,没有说一个字。

许大鹏接着说:“我想狗链子断开吗?我想常大力掉河里吗?那完全是一个意外。但不管怎么说,常大力的死我摆脱不了关系。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赎罪……我辛辛苦苦地卖肉,赚的钱差不多都补贴给大力他爹娘了。有一件事你还不知道,常美美,就是大力她姐,我娶了她。现在,我和常大力是一家人。我是他姐夫。就是这样!”

我吃惊地看着许大鹏。许大鹏也看着我。我们都觉得对方如此陌生。我朝他伸出一只手。许大鹏犹豫了一下,拉住了我的手。我吃力地把他拽起来。他可真够重的!

大力坟头的荒草随着风在微微晃动,像是大力在跟我们做一次倾心的交流。我说:“许大鹏,那件事,你还记得吗?”

“哪件?”

“就是你逼常大力骑猪那件!”

“哦!”许大鹏说,“那是常大力这辈子干的最爷们的事!”

那一年,爱骑猪的许大鹏在大街上遭遇了常大力。他们前面不远处,有一头肥猪正在甩着尾巴哼哼唧唧地拱地。许大鹏和常大力,他们的人生汇聚到一个奇妙的节点。许大鹏想故意找个茬儿,泄泄心里郁积多日的火气。他截住了常大力,用话儿刺激他:“常大力,你敢骑上这头猪逛一圈吗?”

常大力沉默了。一群孩子围上来,我也在其中。大鹏接着刺激他:“一个正常人都敢的。你不敢,就说明你……”

常大力脸憋得通红。我刚想劝阻,没想到常大力突然很响地说:“有什么不敢的?不就是骑猪吗?我骑给你们看!”

那头猪根本没有防备。它没有想到常大力会突然两手抓住它的耳朵,纵身一跃,骑到它的身上来!它受了一惊,嗷嗷怪叫着,狂躁地跑将起来,身子还一扭一扭的,企图甩掉背上那个可怕的孩子。但是常大力两手将它的耳朵攥得很紧,两腿又把它的肚子夹着很死。它竟摆脱不掉他。它变得疯狂,开始跳跃性前进。常大力在它波浪起伏的背上坐着死死的,稳如泰山。他的脸色十分镇定,根本没有一丝慌乱。他的表情、姿势都让人想起只在书本上见到过的西班牙斗牛士。

整个世界都停顿了。万事万物都在看常大力的表演。常大力成为了万众瞩目的焦点。那一刻,他证明了他自己。

作者简介:杨智俊,男,省磁县人,年生,省作家协会会员。年出版作品集《唯美桃花落》(北方文艺出版社)。多篇小说、散文在报刊、杂志发表。

龙山大街的龙城阁粗粮美食城









































北京皮肤病医院
白癜风医院


转载注明  http://www.yidannajf.com/yfhl/1200.html

首页| 网站简介| 发布优势| 广告合作| 隐私保护| 服务条款| 合作伙伴| 网站地图| 版权申明

版权所有 小儿麻痹症_小儿麻痹症常识_小儿麻痹症常识网站 
Copyright 2012-2020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