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杰枯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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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槐
傻娃
一
牛尾巴沟村口的那棵千年古槐死了,光秃秃的干瘪瘪的,如死人的骨头架瓷在那里。人们来来往往,忙忙碌碌,没人搭理,几千年都活过来了,竟这样悄无声息地死掉了。古槐站在村口,站了一代又一代,站成了神。进出山的路通过古槐盘亘在山坡上,犹如一根白线被人很随意地丢在土黄色的大毯子上。进山的人们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上山来顾不得擦汗便在古槐下焚香许愿保平安,求神赐财纳福;出山的人们到古槐下,放下蛇皮袋行装,毕恭毕敬地磕个头,求神保旅途顺利平安。村里红白事都要向古槐诉说,让古槐作主。如今古槐成枯槐,可愚昧固执的人们不愿接受这个现实。直到暮春,安放那根白线的毯子变成了绿色,白线也时隐时现时,千树万树绿得发亮时,那古槐还是一副骨架子,人们不得不得不承认古槐成枯槐了。
九伯佝偻着身躯,像个大虾米,柱着木棍颤颤抖抖,抬头,脸和槐树皮一样松垮皲裂,浑浊的眼里滚出两行热泪,仰天恸嚎:“天哪,没神了,山里的镇山之宝没了,人们不得安生了。”
过往的人们见九伯异常的举动,指指点点,比比划划,嘲笑:这老头疯疯癫癫,一棵枯树比他妈还亲,比老婆还重要。
九伯的妈是谁,没人知道。九伯不是我亲九伯,父亲辈叔伯兄弟十六个,九伯排第九,听说九伯得了个怪病死了,外地来了一个人顶替九伯,也就是现在的九伯,人勤,会瓦工,又会編竹篮竹筐竹筛子之类。喜欢坐古槐树下破竹篾,竹刀在他手里很灵活,很薄很薄的竹篾,在他的竹刀下,嘴一咬一拉,竹篾起了一层又一层。編成的竹篮竹筐到集市卖,方圆十几里,山里山外都夸九伯的竹艺高,好多人找到家买。九伯收价不高,顾住本钱就行。村里人編个笊篱,竹笆子之类小活,九伯从不要钱。都也不亏欠九伯,知道孤零一人,常常端些饭,给些菜,水果之类。大家知道九伯一般不收村里的钱,强给,与九伯争得面红耳赤,最后九伯讪讪地说,娃们,钱不能收,我死了,你们来抬,别让我臭在屋就行。大家知道九伯的性格,想让他编个筐子,就多送几根竹子,这样让九伯多落几棵竹子,心里也安心些。
九伯瓦工这门手艺,年轻时,村里谁家扎根子、垒墙、排瓦,九伯有叫必到,不叫自到。如今老了,又驼背,只得柱个棍,背几个筐、篮之类摇摇晃晃颤颤巍巍地往集市上去,向着那根白线向山下走,啥时间能到,不好说,不过九伯每集都这样。
古槐的根部老根露出地面,两根并排,像个门,此处的树身有个洞,一个人睡在里面还凑合,夏秋两季看庄稼人晚上往往借树洞过夜。九伯就在古槐树下编竹器,累了就睡在里面。反正睡哪都一样,屋也是老屋,孤灯冷屋,也没人说个话。睡在这里,可以看月亮,数星星,听虫叫,听过路人的说笑。
二
九伯来牛尾巴沟村时,村头村尾满墙贴着标语:走资派还在走,造反派要批斗,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等之类内容。九娘身边有个男孩,枯瘦如柴,面黄肌瘦,是我前一个九伯的。九伯到这个家,常为吃饭忧愁,肚子咕咕乱叫,大人还顾不住命呢,哪还顾不上小孩。女人都没月经,哪还能生小孩,即使生出来,大都活不了,村头有个沟,净是扔死娃子的,后来,人们叫死娃子沟。人们整天喝着照见人影的汤,满山遍野的野菜都挖光了,连草根也挖了,就吃榆树皮磨成的面,吃得多了屙不人来,浑身浮肿,手一按一个坑,很长时间起不来。即是这样,口号喊得响: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每顿饭前要衷心祝愿:全世界人民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最最最最敬爱的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让我们共同都祝愿:毛王席的亲密战友,我们最最最最敬爱的林副统帅,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村里人顿顿饭先说祝愿再喝汤,他们已把这种美好融在血液中,铭刻在脑海里,落实在行动上。九伯不识几个字,说这么长可弄不来,被积极分子抓起来,领到古槐树下反省,批斗,认错,背诵。整整一天硬是背不下来。九伯说,放了我,我去地拔草顶罪,行吗?地的庄稼苗都让草吃了。积极分子严厉地说,背!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后来背老三篇,毛主席语录,九伯吃了不少苦。九伯真背不会,硬赶鸭子上架,古槐树下,九伯默默祈祷:古槐,神仙救救我。刹时间,一道电闪,一声雷声,大雨倾盆而下。积极分子认为古槐发怒了,得罪了神慌慌逃掉,再不纠缠九伯。
农业学大寨之风吹进牛尾巴沟时,九伯表现积极,不用背,靠力气。九伯有力气,水平梯田时是受表扬的对象,他曾自豪地对父亲说,大炼钢铁时,我的柿树全砍了去炼铁了。那时,九伯还没来牛尾巴沟。九伯农活之余就是照顾枯瘦如柴的瘦猴。瘦猴是村里人随口叫的,也便成了名字。瘦猴哥长我六岁,活得艰辛,没气了没气了,停一会又出气了。九伯把仅有一些白面炒炒冲上开水让瘦猴喝,也不是常有的。一天,九伯去地回来不见瘦猴,九娘悲痛地说,死了,扔到死娃子沟了。九伯去死娃子沟找着瘦猴,在鼻孔处一摸,尚有微微气息,又抱了回来。瘦猴哥死了又一气一气地活了过来。
后来,大概70年吧,九伯有了大柱,又停了几年有了二柱。这两个孩子是九伯亲不溜溜的儿子。以后的九伯起早贪黑,省吃俭用,养活三个孩子。生活稍有好转,能吃上饱饭时,九娘却死了。这时的九伯苍老了许多,随后,九伯给孩子们娶了媳妇。小柱媳妇娶到屋时,九伯的背驼了,不能做瓦工活,只得编竹器养活自己。
三
瘦猴哥小时候瘦弱,后来生活好了,越长越壮。他领看我们在田野疯跑,刚犁过的地,土松软,一脚踩上去陷进去好深。瘦猴说,摔跤吧,我让你和大柱。他长我和大柱六岁,我们俩人不服气。结果,瘦猴哥一手提一个,像提个麻袋向外一掷,我们摔在地上,软软的,棉花似的,一点不疼。自然是不服输,如是三五次,次次皆输。我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说,等你小子,随时奉陪。
能摔过我吗?瘦猴哥说,我吃一个囫囵囵的大锅盔,你们能吗?真不能,我们是一块一块地吃,人家是囫囵囵一个拿着吃。后来,瘦猴哥走南闯北,上南山开洞子背矿石,去山西下煤窑,自己磕砖烧砖盖房子,上山挖中药遍及山上角角落落……房子盖成了,孩子学上出来,生活福裕无忧了。一天,瘦猴哥穿了一件外套来古槐树聊天。我问,哥,这衣服多钱?“你猜猜?”
“四五佰块吧?”
“一千六百九十九块。”瘦猴哥说这话时满脸自豪。
“你舍得这钱,平时花一分钱就像剜你肉一样。”
“娃子给我买的。”瘦猴哥嘿嘿笑了。
新外套穿了几天就拾了起来,穿着劳动服外出打工了。
村里人见他打趣道:“你的新外套借咱穿两天?”
瘦猴哥嘿嘿一笑。
“要不出租也行,穿一次五十块,光压箱底多可惜。”
“整天干活,一身土咋穿哩。”
瘦猴哥和嫂子两人承包了十五亩烟地。烟地活杂,除草,拢埂,栽苗,剥芽,打药,摘烟,械烟……哪样也是在烈日下干的。其他人雇个短工帮着干,瘦猴哥心疼钱,他俩自己干,别人天热喝啤酒,他不舍得喝。别人嘲笑他是铁公鸡一毛不拔。他自有办法解决,把别人喝过的空啤酒瓶罐满水在别人面一晃,不是啤酒吗?九伯生日的时候,瘦猴哥蒸些肉,让九伯和兄弟们去吃吃,倒没见过大柱、二柱弄过啥?
去给瘦猴哥拉烟叶,休息时,瘦猴哥说:“咱弟俩摔一跤?”我看着刚新翻的地说,走。
两人手臂撑着手臂,暗暗用劲,我发现瘦猴哥脸上的汗珠往下滴,两腿发抖,我若轻轻一勾他腿,必定让他倒下,我没做,说:“哥,平手。”瘦哥长出一口气说:“肚饥了,若吃囫囵囵一个大锅盔,一定能给你摔倒。”
我笑了笑,一定!
嫂子来了,你俩真愁人,都还是小孩!
我嘿嘿笑了。
忽得消息,瘦猴哥病了,很严重。我去看他,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眼睛深陷,无光,身体瘦掉很多,干柴似的。
“不想干活就算了,还装病,咱弟俩,不是还约定摔跤吗?”我打起精神乐观地说。
“毬,小病,好了摔一跤!”
“一言为定,拉钓。”我钩着他的手指,冷冷的,骨头刺得指头疼。
听嫂子说,瘦猴说不舒服,医院,做了个片,医生一看,把片子摔在桌子上,生气地说:“早些弄啥去了,病到这种地步,没救!”嫂子说到这里泪汪汪的,我没追问是啥病,已知道问题的严重性。
半月后,瘦猴哥死了。小弟兄们都从不同方向赶回来。选墓地时,挑了三处,三处都不能用,一挖都是以前用过的,最后又去山顶找一块地,才定住。瘦猴哥,死了跟生前一样犟,九头牛也拉不回的犟劲!入殓时,我们把那件一千六百九十九块的外套装进官材内,“瘦猴哥,赶会时穿上,气魄些,甭让别人小瞧咱。”
我们为瘦猴哥买了宝马,生前满山跑,让哥风光一下;我们给哥买了摇钱树,省得哥赶会时没钱花;我们给哥买了三层大别墅,省得没处住;我们给哥买了冰箱、冰柜,里面各种新鲜水果,各种饮料应有尽有,省得哥在天堂再用水罐在啤酒瓶里充啤酒蒙人;我们给哥买了金山银山,省得哥铁公鸡毫毛不拔。哥,大大方方,火火色色,在天堂,活个人样吧。
烧起身纸时,办事人说,孩子们,哭,死了亲咋不哭呢?孩子们不会哭。办事人笑着说,就像小时候急着吃奶水又吃不着时那样难受,一想就哭了。还是没人哭,都笑了。最大十三,大都小于十岁的小孩子。
棺材经过古槐树下,九伯呆呆站在那儿,“天哪,不公呀,让我死了算了,换我儿子呀!”说罢,一团乌云翻涌而来,一道闪电,一声炸雷,枯槐一技被炸断,摔到地成了几截。倾盆大雨铺天盖地,棺材冒雨渐行渐远,只留九伯在暴雨中可怜得像片树叶。
四
大柱和二柱都相继结婚成家。大柱和我同岁,脾气慢,娶个媳妇急脾气。两口子常绊嘴,生活还凑合。二柱小时候得小儿麻痹症落下后遗症,一只腿跛,走路不方便,说了个媳妇一只手没手指,残缺夫妻,日子不好过。九伯处处向他,平时小花钱时不时给他,滋养他好吃懒作,蛮横无理的恶习。到九伯面前胡嘴开花,脏话、气话,从不考虑九伯的感受。
有时大柱媳妇还给九伯送点东西,二柱夫妻总想从九伯那里捞些啥。
不尽人意的是,大柱得一种病腰躬成虾米,跟九伯的一样,干不成活,整天牵着一头牛到处放,媳妇忙里忙外,媳妇数落他,他只会嘿嘿一笑。后来更严重了,柱上双拐,吃喝还得媳妇喂,洗脚穿衣也赖媳妇。大柱脾气变得越来越怪,乱骂人。媳妇侍候他,还遭骂,心里憋屈,在没人处默流泪。
媳妇带大柱去澡堂开了个包间,给大柱洗了洗,又发落到摩托三轮上拉回来。在场一个人抱不平,说,这么贤惠的媳妇,跟着他活受罪!大柱听到了,回来大骂媳妇。媳妇见我诉苦,我找大柱说,干么骂媳妇。大柱不语。我心里明白,难过呀。
山里开厂占了地,分一部分钱,小柱偷着把九伯的领了。大柱媳妇和嫂子没说什么,只是觉得老人应该是老人那份。
村里分配低保资标,名额有限,三家只能有一个,小柱子媳妇要上吊不活了,只能给他。大柱媳妇咬咬牙,算了,给他吧。
一天,九伯拿了一百元对我说,娃,我去超市买盐,人家说这钱是假的。我接过看看,手摸了摸,确实是假的。九伯极委屈地看着我说,集市里一个小伙子一百块买了我四个筛子。我心想,好缺德的家伙!对九伯说,不像假的,我去找个验钱机看看。回来时,我换成了真一百块,和蔼地对九伯说,不假,放心花吧!九伯又去超市,买了盐。
年关,村委给九伯,大柱,小柱家各送去一袋米一壶油。我去嫂子家,大柱,小柱,九伯家坐了坐,每人给了三百块。哎,三百块和一袋米一壶油有啥区别,杯水车薪。
村长调解大柱和小柱的矛盾时,摇摇头说,无非一袋米一壶油,小柱也给你九伯留些,拿干拿凈,这娃子太不像话了。最后又给我讲了一件事。九伯老房子漏,乡里照顾了些钱,让三个儿子中一个出面,给房子拾掇一下,村委先找瘦猴,结果小柱不依,结果,小柱把钱领花了也没拾掇房子。瘦猴无耐,只得粜了玉米把房子拾掇了一下。九伯很生气,自己的亲儿子竟不管自己,造孽呀!九伯在古槐树下坐了很久,想不明白。
如今,古槐死了,自己还能长久么?
五
九伯被人打了,没人相信这是事实,谁这么缺德,打一个残疾老人。
九伯睡在树洞里,夜深了,忽听到有一女子哭啼着被一个黑影拉着,行踪可疑,便钻出树洞,大喊一声,谁——那人也不知是谁,更不知对方底细,便慌忙逃走。结果那女的是被骗出来往外地贩卖的。女的得救了,几天后的夜里,九伯在树洞遭到恐吓和殴打。
一天夜里,嫂子来找我说九伯不见了。小弟们分几路满山遍野找,老屋和树洞也没有。方圆二十多里都找了,一个驼背老人会去哪儿呢?村长也带人找了,村长说,前些时曰,想介绍九伯去敬老院。九伯死活不肯,说,我有儿子,就不给国家添乱了。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村长说不通,只好作罢,我们听罢,脸有些发烧。
找了两天两夜,弄了相片和寻人启事上电视了。回来却发现九伯睡在树洞里。我说,九伯,回家住。九伯说,不回,我见你九娘了。
甭胡说了,回家!嫂子说。
九伯说,真见你娘了,古槐死了,我在这给古槐守七七四十九灵,就去和你娘团聚了。
九伯的话像一股怪风妖气,钻进人的心里森冷森冷,让人起鸡皮疙瘩。
千年胡杨:原名,李玉杰;笔名,傻娃。河南洛宁人,70后,农民。热爱文学,已有中篇小说《那片胡杨》,短篇小说《云卷云舒》,《泥土父亲》,《儿时的铁哥们》,小小说《杠子馍的故事》,《天边那抹晚霞》,《麦叶》,《九个苹果》,《老驼头》,《我和妻子的故事》等,小文百余篇散见网络平台。
李玉杰随文随心,赠玫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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