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山
一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无数的山比它雄奇险峻,也游历过众多国内名山,但于我而言,横山意味着好奇和困惑,意味着征服和温暖。这座老家湾子(村子)背后的小山,曾经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横亘在我面前,将我和这个世界无情隔开,沉沉地压得我几乎窒息。
幼时,家庭的贫困及其他,使我对冲破桎梏的束缚满怀强烈欲望,我总猜想山背后是什么,山背后的更远处还有些什么,在那里我能不能吃上饱饭、穿上新衣、读上小人书、不再遭人歧视谩骂……
直到上初中,因为每天要到横山脚下的横龙初级中学上课,我才知晓山背后的真实模样,还是稻田阡陌,还是炊烟袅袅,只是在黄昏时分,能见到夕阳如同一个大簸箕一样缓缓滑落向地平线。这和在山内早早地看到夕阳躲到山下不一样。我有些失望,我发愁于自己前面的路为何如此漫长坎坷,彷徨于眼前的风景竟如此陈旧单一。横山横亘在我的面前成为了我无法摆脱的宿命,也许这辈子我注定要终生承受贫困、饥饿和歧视。父亲说,穷人的孩子,读书是唯一的出路。他还说,今后穿皮鞋还是草鞋,只能靠我自己选择,苦读诗书才有机会穿上皮鞋,不好好学习今后只能穿草鞋。这是他用一生才悟出的道理。
我见过父亲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穿着草鞋风里来雨里去,对于一个读过私塾稍有点文化的人来讲,那是一种怎样的无法描述的悲怆,雨水常常浸透他的全身,整个人已成为水人。他却总似浑然不知,来来往往暗暗前行,斗笠、蓑衣和草鞋,仅仅只是他内心苦涩的某种无奈掩饰,或是沉闷的一种宣泄。那些年,因为有点文化,他成了大队的田间管理员,犁田,育苗,或者巡田回来,仅仅为了喝上一口稀饭或者是看看娘和我们。他的话从来就少得可怜,因为极端贫困,因为爷爷留下来的那顶地主帽子,因为他家族势力极度弱小,早已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逆来顺受、谨言慎行成为他的固有标签,甚至如同他有些弱智的兄弟、我的叔父被人辱称为“苕(傻)元昌”一样,父亲也常被人戏称为“苕甫昌”。我曾亲眼见过父亲被一个目不识丁的贫下中农成分的大队组长一拳打倒在地,随后默不作声地爬起来,仅仅因为小声说了一句:现在这个世道,都是没有文化的管有文化的。对于他这样的黑五类分子,说这样的话简直是大逆不道,这一拳没有要他的命已经是非常幸运了。为了减轻地主家庭的罪过,他要犁淤泥最深的水田,去很远的湖泛区挑堤,背比别人重得多的谷物农具回大队部,这是他唯一赢得同情、求得平安的方式。斗笠、蓑衣、草鞋,伴随他走过数十个春夏秋冬,但也令他终生厌弃,成为他教育我们最现实的工具,可以说,没有什么狗东西比它们更能信手拈来。
少不经事的我其时并没有觉得这些玩意有多么邪恶,我学着父亲穿戴过这些家什,有时竟然觉得它们很有趣,可以挡风遮雨。只是到后来,我不断地遭遇到我和家人被湾子里的人四处追打的时候,才理解这些东西是多么不经风雨,这更激发了我逃离现实的迫切愿望,我在家人一次又一次抱头痛哭、呼天抢地中听懂了他们对我刻苦学习的提醒。我四处借书看,既有各种各样的小人书,又有《岳飞传》、《水浒传》、《莱蒙托夫诗选》、《莎士比亚戏剧集》等似懂非懂的大部头,甚至还有手抄本《少女之心》之类的黄书。我既在放牛时看,几次因为牛偷吃稻谷被人骂的狗血淋头,也躲在稻草堆里看,豁得全身刺痒难耐,还爬到楼顶上看,常常冻得面红耳赤。只有在书中,与书中主人公面对面谈心交流,我才能躲避冷嘲热讽,忘掉世上的一切不快。每看一次书,我都感到距离开湾子的时间又近了一段,离阳光灿烂的生活又近了一层。一旦合上书本,痛苦的现实立马扑面而来,让我不知所措。书成为了我生活下去的唯一寄托。父亲和娘也一样,只要是看到我手握书本,他们都满脸喜悦,尽管他们并不知道我看了一些什么。
有一个邻居看见我读书,故意提醒我父亲说:“这伢连牛都不会放,还读什么书呀,不如先学会放牛”。还有一位邻居跑到我家晃悠,指着墙上闹钟的那匹马调侃我们说:“你家的马是一匹死马,哪怕摆到神龛上,也不可能飞上天”。也有一位邻居故意刺激娘说:“你们把钱丢到水里去了,一看你儿子呆头呆脑的样子,就不是读书的料。他要是能读个名堂,我把横山扯成直山”。父亲和娘都缄默不语,或者说都不敢犟嘴,只是把这些话原原本本告诉我,刺激我发奋读书。为了父亲和娘,我必须义无返顾地拿起书本,我想,天无绝人之路,上帝应该是公平的,他总会给我打开一扇门或一扇窗,让我能够呼吸自由的空气、浏览明媚的阳光。现在我得承认,我的理想从来就不曾崇高也根本无法崇高,所有的一切仅仅是为了让父亲和娘为我而自豪,获得一点起码的自尊,不再在众人面前低三下四,苟且地活着。
多年以后,当我在部队成为一名营职乃至正团职干部的时候,父亲和娘也终于开始获得了一点他们所想要的尊严,他们告诉我,湾子里选村干部的时候,候选人都要到家里坐坐,其实就是想请他们能帮忙说上几句话,起码不要提反对意见。我提醒他们,年龄大了,湾子里的事情要少掺合,还要低调一点,不能忘乎所以,千万不能以报复的心态对待别人。父亲和娘总体上做得很好,安稳地过着老年生活,但有时也冷不防旧事重提,说几句伤人的话,逼得我不得不打电话回去狠狠地批评他们一通。
二
每天早晨我都要吃上一点油盐饭再去爬山上学,要么我自己炒饭,但大都是娘做。所谓油盐饭,其实就是炒米饭时加一点猪油或者菜油,还有食盐,大多数情况下只是白饭放一点食盐,猪油和菜油都是那个时代的奢侈品,或者说是我们这种贫寒之家的稀有之物,只有来客人时才能吃一丁点。我记得,起码有两三个月时间全家人没有吃过一滴油。我和哥哥有一次因为偷吃了一小勺猪油拌饭被父亲和娘用竹条狠狠地抽了一通。这个伤痛一直藏在我记忆的最深处,时不时跑出来折磨我,提醒我曾经度过了怎样的一段童年少年时光,今天又该怎样面对这样或那样的诱惑。
中午放学我必须赶回家吃中午饭,学校虽然有一个食堂,可以代蒸米饭甚至买一些熟菜,但于我而言,这是万万不可的,我有读书的机会已是万幸,更不敢奢望能在外花钱吃饭。学校大门外,经常有几个卖面窝油条的摊点,面窝油条油滴滴的,金黄耀眼,有着无法描述的诱惑和杀伤力,但我只能远远地望一眼,然后就是拼命地将口水咽进肚子里。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大都是一路小跑,扒上一两碗饭就急匆匆地往学校赶。
读初三就要开始上晚自习了。有一段时间我交一点费用请学校食堂代蒸米饭,几乎餐餐都吃家里带来的辣萝卜、腌菜,很少吃过一点新鲜蔬菜。后来因为连蒸饭钱也没有了,只好中餐也赶回家吃饭,晚餐则一直饿到晚上十点来钟回家才能解决。
尽管有提高学习成绩的压力、饥寒交迫的烦恼、冷嘲热讽的挖苦,但我从没有把学习当做一件痛苦的事情,学习总是那么莫名其妙的快乐。只有学习才能改变我的命运,满足家人的期望,回击左邻右舍对我的嘲讽。我想,至今我最大的爱好就是读书写作,可能与那时养成的习惯有莫大的关系。现在一旦离开了书本报刊,我还是什么也不会,在夜里我还是难以入睡。这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学校里有一个朱湾村的女学生,可能因为幼时患严重的小儿麻痹症,整个人身体都扭曲了,甚至连拐杖也不能使用,只能由父母背着或者自己在地上依靠双肘挪动上学。很多时候,我都想上前帮她一把,是背她还是搀扶她?天生的怯弱让我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实在是恐惧世俗的目光,我已经承受不起无情的嘲讽!我只能投以同情的目光,不像有些同学那样报以讥笑挖苦。这已经够了,她只是身体残疾,但从没有放弃希望,而我或许精神已经残疾了,而希望又在哪里?一个残疾女孩尚且能如此,我一个四肢健全的男子汉又畏惧什么?!腌菜辣萝卜固然使我营养不良、面黄肌瘦,冷嘲热讽虽然增加了我的敏感自卑、无地自容,但决不至于将我击倒在地,像这名女生那样一辈子趴地而行,即使如此,我也要像她那样从精神上站起来!我总是这样想。
三
有时放学回来,我们一些同学从横山脚下一座叫周门的湾子里过,但路程明显远了。大多数情况下,我们都是从横山中间的一处山坳里穿过。横山稀稀疏疏地长着松树和杉树,山坡边布满坟冢,附近几个湾子里的人去世都安葬在那里,即使在白天,也令人感到有些恐怖。白天同学们结伴来来往往无所顾忌,晚上则阴森极了令人害怕极了。初三要上晚自习,像我这种贫寒子弟住校是绝无可能的,只能在晚上相约几个同学上完晚自习后一道回家。遇到雨雪天,山口阴风怒号,仿佛在拼命追赶我们的步伐,令人毛骨悚然。晴朗的夏夜,鬼火四处游荡,一不小心就会踩到鬼火,惊吓出一身冷汗。很多家长都是晚上到学校接孩子。父亲和娘也多次到学校接过我,但他们毕竟农事太重、儿女太多,常常只能站在村口闪着或者摇晃着手电筒光为我壮胆。只要见到手电筒发出的光,我就知道是父亲和娘,一边高喊:“爸爸,娘娘,我回来了”,一路狂奔下山,还一边不时回头看看是否有野鬼追赶,直到看到父亲和娘的身影才如释重负。
横山,还有一些家伙让我至今胆战心惊。有一次从横山下来去学校途中经过一片菜地时,一条小碗口粗的青蛇大摇大摆地在我面前悠忽而过,继而扭过头来,故意朝我吐着猩红的芯子,吓得我落荒而逃。老人们都说,遇到蛇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后来发生的事也确乎应验了此事:参加提前录取重点高中的县四科联赛时,我以十多分之差落榜;此后的中考,我再次仅以一分之差落选重点高中。这直接导致我开始了一段浑浑噩噩、自暴自弃的普通高中生活,倘若不是因为当兵,这辈子我真不知道会流浪何处。蛇是老鼠的天敌,而我属鼠,蛇就是我的克星,这条蛇把我九曲十八弯的人生状况提前告知了我,命中注定我得走无数的弯路,这或许就是我迄今还在贵州大山中奔波忙碌却一事无成的原因。
还有山上那些极其丑陋的癞蛤蟆,它们也常常让我起鸡皮疙瘩,它们在山路边草丛里惬意地蹦来蹦去,有时就干脆地蹲在路中央,怔怔地盯着我,仿佛在守候一只即将成为自己美味的小蚂蚱,恨不得一口把我吞下去。
只有盘旋在山头的老鹰让我倍感亲切和无所畏惧,它们时而急速俯冲,时而迎风展翅,让我平添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如果我是一只鹰,我要飞到北方大草原,精选一匹千里马纵横驰骋,看这个世界究竟有多辽阔;如果我是一只鹰,我要飞到东海,找一条大船,扬帆远航,体味一下鲁滨逊的漂泊生活;如果我是一只鹰,我要将青蛇和癞蛤蟆这些讨厌的玩意全部叼走,给往返的学生们一个安全舒适的环境;如果我是一只老鹰,我要找一个没有烦恼、歧视、冷漠、饥寒的地方,安心过上一辈子。有时老鹰就变成了我,有时我就变成了老鹰,你来我往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有一段时间我甚至十分沉迷于这种幻觉,看见老鹰就呆坐一会儿,痴想一会儿,几乎忘记了一切。
四
我对横山的感情纷繁复杂,但至少现在看来,是感激多于忿恨。倘若没有横山,没有横山那条蜿蜒曲折的山路,我还能踩上哪一片土地奔向学校,又怎能跨越千山万水来到大西南这座城市,享受难得的宁静,还能呼吸浓厚的现代气息,闲暇之时再拨弄这些没有生命的文字,赋予它们生机和灵性,精神抖擞地讲述我的生活历程及情感经历!
至少横山茂盛的野草滋养过我,还有我的全家。我的父亲,我的叔父,我的姐姐们,曾经来来回回上山一担担将野草砍回来,翻晒后当作柴火煮饭。没有这些野草,也许做下一顿饭的柴火就没了。谁能指望大队分的稻草呢?即使烂在地里,我们也不敢捡上一根半截,黑五类分子哪有这种待遇?!只有横山上的野草是无私的,无私得如此纯粹,就像仁慈的上帝站在我们面前,对贫寒之家和官宦子弟,对落后分子和先进人物,对小矮人和大个子,对残疾人和健康者,都是一样慷慨大方,总在悄无声息中以温暖的上帝之手抚摸过每一个人的额头。我和我的家人都感受到了那份呵护,不然野草为何如此茂盛摇曳?
还有那学名叫地衣的雷公屎,一阵雷雨过后,横山石缝里长满了像木耳又似蛋清的雷公屎,捡回来洗净,拌上腌菜一道炒熟,简直就是一道原生态的美味佳肴。三四十年过去了,我一直对这道菜念念不忘,回去了也总是错过季节,无缘与之相逢。也许是像大家所说的,社会进步了,这些山上的杂货自然难以入眼,但我不这么看,很多人事物或许我因为眼疾看不到多少进步,眼里总是迷迷糊糊,心底老是嘀嘀咕咕。比如,还是讲到雷公屎,我就认为是很多人忘记了或者说不知道它是上天赐予我们的宝贝,大家都痴迷于猪牛羊肉的美味,任凭生灵涂炭,只能与之擦肩而过。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人的判断力往往因为心智贫瘠和视野狭窄而失聪,并非世界的荒芜。如果心中有,何患眼里无?如果心中无,哪怕眼里有!
在我看来,横山上还有很多说不完的宝贝,比如白蘑菇、地米菜等诸如此类,也曾经是如此慷慨地站在我的面前,接受我的挑选,就像多年以后我从部队到地方接兵一样,每一名应征青年都是那么优秀,让我确实难以选择,只能挑选那些没有任何瑕疵的小伙子,留下诸多遗憾。
我还可以在放学途中躺在横山草丛里彻底的放空自己,闻着泥土和野草气息,采摘一束束野花,想象“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和“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的生活愿景,说有多美就该有多美!
五
然而,这一切竟然都远去了,横山远在千里之外,走近实在不易,即使回去,也是和我若即若离。多少次返乡探亲,我只能站在横山脚下望一眼上学的路,可惜已经被杂草掩盖,只留下一段若有若无的痕迹。已经缺乏再次走过的勇气了,是担心碎石还是蛇虫?也许兼而有之,我不得而知。
作者简介
余运桥,侏儒山余门村人,年生,年毕业于侏儒高中,年入伍至武警贵州总队,年毕业于西安武警技术学院;历任班长、专职新闻报道员、排长、指导员、宣传股长、宣传处长、政委等职,现在贵州某省直机关秘书部门工作,正处级干部。曾发表过文学习作余篇(首)、新闻习作余篇。工作之余,偶尔为文,以抒思乡之情!
关于侏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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