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时间:2021-12-29来源:疾病检查 作者:佚名 点击:

岑谣认识雁行,是在年的夏天。那一年,岑谣还在北安的梧桐里野生野长,无人问津。十五岁的少女瘦得像个小男生,乱糟糟的马尾成天塌在后脑勺上。那时人人都说岑谣性子野,也没有同龄人愿意和她玩。一次放学经过下坡路,有人恶作剧踢她的车轮。岑谣一个跟头摔下去,磕了一嘴的血。周围也没人敢伸手拉她,只纷纷避着她走。女孩把单车一扔,冲过去逮住那人便打了一架。这一打便不能善了了,对方家长冲到岑谣家门前骂起街来。傍晚时分,家家户户都开灶做饭。岑谣家里是冷锅冷灶的,连上一顿饭的餐具都没人洗。岑谣反锁了大门,站在门后听着外面那些人的污言秽语,她气得连手都在抖,伸手抓住门后的一把铁锹,握得死紧。“叮铃铃——”卧室里的电话在这时响起来。岑谣听着那突兀的铃声很久,才扔掉手里的铁锹。她转身走进父亲房间,从书柜处接起电话。少女声音冷冷的,有些厌世:“找谁?”“请问,是不是你给我传递的讯息?”打电话的女生自称周雁行,比岑谣大两岁,在泗县一中上学。她在图书馆借书时发现一张神奇的纸条。有多神奇呢?那张空白的纸条上会出现字。字是模糊残缺的,出现不久便会消失,隔一段时间又会出现新内容。十七岁的女孩充满好奇心,她把纸条偷偷带走,通过日复一日的辨认,终于拼凑出一段内容:找到她……去耶路撒冷……少女按照自己拼出的数字,反复试着排列组合,终于拨通了电话。她问:“我有没有打错电话?是你吗?”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母亲沈秋林的遗照在注视岑谣。父亲总是早出晚归的,拿自己当这个家的过客。此时,电话那头绵软的南方口音仿佛拨开屋外的叫骂,拨开别人家的温馨热闹,让她有种自己不是孤单一人的错觉。岑谣不想挂断电话,她用一种轻慢的,满不在乎的语气说:“是我。但我不会告诉你方法。这是我的秘密。”电话那头的女孩默了一会儿,说:“我也有秘密,不可以对别人说。”她们谁也没有再提起那张纸条的事。雁行敏感地察觉到电话外的骂声,她轻声说道:“别怕,我陪着你,他们很快就会走。可惜我现在不在图书馆,没有书念给你听。”岑谣抬手在书柜里翻,随意扯出一本《耶路撒冷三千年》,翻过扉页,说:“我来念吧。”很多字是不认识的,拗口的外国地名和人名也囫囵地跳过去。岑谣敷衍地读着,雁行却在那边听得极其认真。这通电话结束之前,雁行问:“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有机会去找你玩。”岑谣自嘲地想:她想找谁玩?五中的混混岑谣吗?她盯着母亲的照片,面不改色地撒谎:“我叫沈秋林,我在北安五中。”北安与泗县,天南地北的两座城,女孩们相遇了。雁行打电话来的时间并不固定,有时电话那头冒出吵闹声,她便匆匆挂断。岑谣偶尔会回拔过去,都是无人接听。女孩们总是有很多话题可聊。喜欢的事,讨厌的人。聊两个城市里的地貌风情,聊着对未来的畅想。一条电话线连接着,让她们慢慢走进彼此的生活。岑谣在很久之后,才与雁行聊起自己的母亲。她母亲是旅行画手,总向往诗和远方。在她八岁那年,母亲突然独自出发去国外,遇难后尸骨无存。岑谣父亲从那时起便颓废了,全部精力都用在追溯妻子遇难真相的事上,对女儿漠不关心。岑谣穿着单薄的背心,坐在屋顶上看着稀疏的星星,满不在乎地说:“其实那些人骂得也没什么错,我就是没人要的野孩子。”雁行沉默了很久,缓缓地说道:“我也是,我也是没人要的野孩子。这样吧,我来要你,你也要我。我们一起长大,好不好?”一起长大的约定,对于岑谣来说,像从未吃过的蛋糕,那样陌生、新奇、令人向往。雁行的父母早就离异,她和父亲共同生活。家里开了一间小卖部,她放学时就会去看店。十八岁那年,雁行第一次跟岑谣提起了陈柯。后来,也陆陆续续地提起很多次。陈柯是个怪人,他弟弟有小儿麻痹症,家里大人也不管,他便每天上学都带着他。有一回,有人指着他弟弟骂“瘫子”,陈柯就跟那人打了一架。瘦弱好看的少年人,在面对更高大、更强壮的对手时,连一丝胆怯都没有。瘦骨伶仃的脊背倔强着,不肯弯。那时,他把弟弟放在雁行店里,书包里的零钱全倒在柜台上,说是看护费。他弟弟看着那些钱,连眼圈都红了,说那是哥哥一天的饭钱,又说自己不饿。雁行心肠柔软,哪里能受得了这些。于是,等陈柯鼻青脸肿地回来接人时,雁行便给了他半管子随身带的化淤药膏、两盒热腾腾的饭菜。清瘦少年盯着饭盒,面红耳赤地不说话。雁行笑着说:“你不是给过钱吗?”兄弟俩在店门口吃完,又在路边水池洗干净饭盒还回去。临走前,陈柯对雁行说:“那些钱是看护我弟的费用,饭钱等我有了再给你。只是你别喜欢我,我也用不着人可怜。”彼时,听故事的岑谣就隔着话筒追问:“那你喜欢他吗?”雁行沉默了很久,她说:“我不知道喜不喜欢他。但我知道我想离开泗县,我想走得远远的,我想去耶路撒冷。”岑谣一直想得简单,她以为雁行只是想去耶路撒冷,像每个想去朝圣的平凡女孩一样。年深冬的某一天,岑谣终于窥探到雁行最触目惊心的秘密。那天,岑谣像往常一样和雁行通话,她先是听见猛烈的拍门声,雁行匆匆和她说再见,但这一次她并没能及时挂断电话。于是,岑谣听见了。她听见房门被撞开,听见物体轰然倒塌,听见了雁行的哀号,听见她叫那人“爸爸”。她说:“爸爸,别打了,求你别打了。”她说:“我好疼呀,这次我真的会死。”那声音绝望、虚弱,像黑夜中渐渐熄灭的微弱火苗。岑谣终于明白,为什么雁行对争吵声格外敏感,为什么她会随身带化淤药膏,为什么她总说要离开泗县,哪怕逃到天边。因为,她一直在被自己的父亲家暴!她在电话里对岑谣说“别怕”,说“我也是没人要的野孩子”。这些话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是一个女孩独自面对暴力时最后的自我安慰。岑谣几乎要疯了。她用父亲手机拨了报警电话。她握住话筒大声威胁、警告、哭吼,试图去阻止一个成年人的暴行。但一切都是无效的、是无济于事的。声音,是这场暴行唯一的记录者。岑谣冲出家门,她往汽车站方向跑,她跑掉了一只鞋子,光着脚踩着地上湿滑的冰雪。那是岑谣记忆中最寒冷彻骨的冬夜。汽车站黑漆漆的,岑谣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旅社。那时,岑谣已哭不出来。她的声音嘶哑,额头滚烫,只知道在柜台前一遍遍机械地拨号。电话那头始终无人接听。岑谣发了高烧,被闻讯医院。高烧三天,岑谣出院后第一件事,便是买了往泗县方向去的火车票。北安离泗县有三千多公里,需要在好几个中转站换车。十六岁的女孩第一次孤身远行,在路上被人贩子拐走,幸好被好心的一家人救下来。而泗县,到底还是没能到达。没过多久,岑谣接到雁行的电话。雁行说:“我要离开泗县了。答应我,我们一起长大。我会去北安找你,你也来耶路撒冷找我,好吗?”那通电话仓促极了,岑谣来不及问她是否安好,来不及问更多细节,甚至来不及说出自己的真名,通讯便戛然而止。那之后,再也没有雁行的消息。岑谣一个人在北安的梧桐里,独自长大。年,岑谣去曼城读大学。这城市她之前来过,两年前奔赴泗县途中被拐那次,就是在这里的中转站遇到好心人。那一家人还带岑谣去吃了午饭,她中途去洗手间,撞见穿红色羽绒服的少年背靠着墙壁抽烟。少年只比她大两岁,也就刚刚成年。不过他身型高大,看着比瘦小的岑谣成熟许多。他抽完一根烟,在原地散了会儿烟味才回来。经过岑谣时,在她乱糟糟的头发上揉了一把,说:“妹妹,别告哥哥状哦。”那时,岑谣想的是:这人真是讨厌,刚抽完烟的手又来揉我的头发。进了门,岑谣便把少年给卖了。少年的父母搜出了烟,也不生气骂人,只笑着让儿子去大马路上做俯卧撑。那一天,岑谣捧着沉甸甸的面碗,看着少年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做了两百多个俯卧撑。最后,少年累趴在薄薄一层的雪地里,冲她龇牙咧嘴,他说:“行呀,妹妹,你等着啊。”只是少年的“报复”还没来,岑谣就先被父亲接回了家。岑谣大学的专业是新闻,她同时也学了阿拉伯语。彼时,她已经知道,耶路撒冷不仅是朝圣地,也是硝烟弥漫的战场。大二那年,岑谣兼职做寿衣模特。有同学觉得她晦气,岑谣便申请了外宿。父亲签字时没多说什么,他也向来如此,仿佛这世界除了沈秋林,再没别的值得他费心。有一次,客户在凌晨给岑谣打电话,说奶奶去世了,问她能不能往殡仪馆送寿衣。岑谣的工作内容并不包括送货上门。她在半梦半醒时听着电话那头的哭声,半晌,才叹了口气,低头给老板张素发了条消息:“我去店里拿衣服送去旺山。”一月的曼城,室外并不太冷。岑谣穿了件羊羔毛外套去店里,刚把衣服包好,就收到张素的回复:“旺山有点远,辛苦你。我给你找了辆车。”这个点儿去殡仪馆,的确不好叫车。原以为要等一会儿,没想到一出门就看到停在路边的黑色揽胜。她走上前问:“是去旺山的车吗?”天空泛着雾蒙蒙的青,路边立着亮晃晃的一排灯。车厢里是黑的、模糊的。然后下一秒,有人开了灯。仿佛是黑暗里有人突然点了火,火苗攀着柴,“噼里啪啦”地烧起来。岑谣第一眼看见的是男人的手,极漂亮的骨节。第二眼是他的烟,还未点燃,搭在男人右手中指的第二骨节上。“我以为你会晚一点出来。”男人说话时,手里的烟也放下。去旺山要两个小时,车子开得极稳。到殡仪馆时,岑谣下车,男人也下车。岑谣走上台阶时回头看了一眼,那人就站在大树底下点烟,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打火机“啪”的一声,轻轻地,火苗便起来了。客户是个小姑娘,眼睛都哭肿了,衣服也不知道该怎么换。老人已经去了很长时间,身体都硬了。岑谣找来殡仪馆的工人,几乎是把老人抬起来,才把寿衣顺利换上了。小姑娘在岑谣的指导下,给老人穿着鞋,讷讷地问:“你不害怕吗?别人都害怕呢。”岑谣仔细帮老人梳好鬓发,放下梳子,轻声道:“嗯,我不怕的。”结束工作从大厅离开时,天已大亮。男人坐在车里睡觉,头歪向车窗那一边,用帽子压住半张脸。车厢里有淡淡的烟味,是男人身上传来的,淡薄荷加柑橘的味道,一丝丝苦,风一吹就散了。岑谣也没叫醒他,坐在车里低头刷手机。张素发来消息:“小岑,谁接的你?我朋友没接到。”岑谣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回复,张素的电话便打来了。手机铃声轰炸般地响起,岑谣来不及捂住,就感觉睡着的男人被吵醒了,有温热的体温靠过来,他伸出手接过岑谣的手机,放在自己耳边。岑谣听他说了声“喂”,沙沙哑哑、热呼呼的气息撩拨着她的耳膜。那人声音低沉,说:“张素,是我,陆沉。直接打我电话。”他把手机还给岑谣时,张素还没有挂断:“陆沉,真是你。你舍得从加沙回来了?”陆沉坐回去开了车窗,下一秒手机就响了。男人的声音里有些疲倦,有点哑。他说:“我看见你在群里找车,我人在附近就直接来了。嗯,安全送到了,准备返程。”一会儿又说:“没拍完。有事临时回国的。加沙暂时去不了,等新的审批下来才能再过去,慢慢等,总能再去的。”不知张素问到什么,陆沉连声音都淡了几分。他说:“没机会了,她走了。”有微凉的风进来,吹着观后镜上的车饰翻来覆去。车饰被做成照片状,一面是一家三口的全家福,另一面是穿着羽绒服的中年女人。岑谣原本只是不经意地瞄一眼,突然就愣住了。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伸过来,把车饰固定到中年女人那一面,出声问道:“你还能认出我妈吗?”陆沉的电话已经挂了,他靠在椅背上,侧过头看她。他说:“妹妹,没认出我吗?四年也不是很久吧。你一上车我就认出来了。”陆沉唇齿间那声“妹妹”一出口,活在岑谣记忆里的红衣少年便仿佛活了过来。她盯着他的脸,低头摩挲着手机,半晌才说话:“我做不了两百个俯卧撑,换别的行不行?”久别重逢,岑谣心心念念的,是少年当初言之凿凿的“报复”。陆沉笑出声,他问:“你想换成什么?”岑谣想了想,她把蓬松的额发向后拨,凑过去,一脸认真地说:“让你弹二十次,可以抵消吗?”陆沉说:“行。”然后身子突然倾过来,岑谣本能地闭着眼睛往后缩了缩,便感觉到温暖的大手覆盖在她的额头。男人曲起指节,慢慢勾下女孩柔软的刘海,又帮它们捋顺了。“当时你走得急,我一直没来得及谢你。”很多事情,能让外人看见的都是喜笑颜开。譬如陆沉,他十七岁那年,他母亲被确诊患了淋巴癌。陆家天塌了。也是那一年,陆沉开始抽烟。整整一年的时间,陆母做化疗、吃抗癌药。病情被控制住,又很快复发。一家人在这种反复折磨下,意志也渐渐消沉。第二天冬天,陆母遇见岑谣。岑谣在曼城的中转站被人贩子盯上喂了药。才十六岁的女孩察觉到不对,她挣脱开那些人,扑向人群中的陆母,死死地搂紧,昏沉沉地叫“妈妈”。陆母那时的身体已经很差,几乎被扑倒,是陆沉在后面用力托住,才能站稳。那些人跑过来拉扯岑谣,说家里的孩子叛逆,离家出走,让人别管闲事。陆母当了几十年的户籍警察,对人贩子这类人特别敏感,当场就报了警。那天吃饭时,陆母问起岑谣的母亲,女孩说:“她死了,不要我了。”在陆母生病之后,对“死”字就异常敏感的父子俩同时抬头,愣怔地看着岑谣。女孩还不自觉,继续说:“她不要我了,我也不要她。”陆母在这个时候突然起身,将岑谣紧紧抱在怀里,她眼圈红了,几乎要掉下泪来,她说:“没有母亲会不要自己的孩子,我们也舍不得。”那天之后,陆母更积极地接受治疗,全家人陪她一起抗癌。她的病情依旧是反复的,但没有人放弃过。陆沉大学毕业后,陆母不愿意让儿子一直照顾病人,她说:“孩子,我不想当你的负担,我想成为的,是你的精神支柱啊。”后来,陆沉就跟着拍摄组去了中东。陆母和淋巴癌战斗了五年,连医生都觉得是个奇迹。上周,医院去世了。陆沉从加沙匆忙回国,见母亲最后一面。陆沉轻轻抚摸着照片的边缘,他笑着说:“其实我妈临终前提过你,说没看到你长成怎样的人,也不知你有没有忘记她。我现在帮她看到了,你长得可真好。命运真的很神奇。”岑谣看着陆沉脸上淡薄的笑容,忽然就想起四年前,那个站在角落里抽烟的少年。他当时也是笑容淡淡的模样,谁能又想到,少年抽的每一口烟都苦,笑起来连眼角也泛红。人们不知道呀。岑谣扬起脸,不让酸胀的眼眶落下泪来,她也笑,笑容明媚又好看。“四年前,阿姨送了我一副新手套,她帮我重新梳了辫子,她弯腰帮我系鞋带。她拥抱我,夸我勇敢,说没有母亲会不要自己的孩子,说我长大后一定能找回最亲密的朋友。陆沉,我记着呢,我也没有忘记她。”那天回程的路上,两人聊了很多,岑谣终于知道陆沉在加沙那边的工作,是在拍跨文化的教育纪录片。他在大学时就和陆父学习拍摄纪录片,毕业后做了独立导演。岑谣上网查过,才知道陆沉其实颇有些名气。他在中东地区拍过许多战争与儿童相关的纪录片作品,有一些还获过奖。他曾在访谈节目里说,自己想拍的不是战争本身那些博人眼球的血腥残酷,而是战争之后的死寂和人性。张素自从知道陆沉回国的消息,便一直嚷嚷着要约饭局。吃饭那天,张素把岑谣也拽了过去。岑谣一脚迈进包厢,一屋子陌生面孔齐刷刷地看过来,她条件反射就往后退。刚好身后有人往里走,她就和那人撞了个满怀。那样淡的薄荷烟味,只能是陆沉。他推着岑谣的后背往里走。陆沉给岑谣安排好座位,又叫服务员单独上了杯果汁。张素早早就跑到陆沉的身边坐下,聊这一年在加沙的见闻。几杯酒下肚后,张素发了酒疯,说陆母当年说要给他织个围脖儿,怎么说不给就不给了呢。一屋子的人有些知情的,眼圈也跟着红了。陆沉笑笑,说:“行,回头就给你安排上,我找人给你织,十条八条够你用吗?”说完,便架着张素出去醒酒。过了一会儿,包厢里进来新朋友。有人突然指着岑谣说:“我没看错吧,这个是不是在直播间卖寿衣的。哦,对了,这是张素组的局,那你就是他店里的小模特。”岑谣握筷子的手有些抖,她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说:“职业不分三六九等,对吗?”“你说得对。”那人笑嘻嘻地点头,伸手就去拖岑谣边上的空椅子。他自以为幽默地说:“但我这两天牌运好,我得离晦气远一点。”包厢里鸦雀无声,只有拖椅子的声音,非常刺耳。就在这时,陆沉进来了。他手上夹着半支烟,连烟灰都没弹掉。迈着大步子走到岑谣身后,他躬着身隔着椅背虚搂了岑谣一把,烟灰轻飘飘地落下去。岑谣的心原本是冷的,连紧握的指节都是发白的。但是,当陆沉突然靠过来时,灼热的温度便从后背“咻”一下烧到胸腔里。属于男性的强烈气息,呼吸间夹带的薄荷烟味儿,都一股脑地朝岑谣扑面而来。偏那人还不自觉,用下巴在岑谣头发上蹭了一下,笑着说:“我就沾妹妹了,我运气会比你差?”说完话也不走,让张素去拿扑克牌。他说:“不赌钱,输的贴条儿。”陆沉打起牌简直没有人性,他朋友一路输到了底,脸被贴得满满当当。偏他还故意气人:“你运气可还行?再打两局。”“陆哥,你看我这张脸都给你贴没了。”“嘴还敢贱吗?”“不敢了,陆哥。以后你妹妹就是我妹妹。”陆沉把手里的牌一扔,不玩了。他撩着眼皮,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别瞎叫,我的。”散场时,岑谣跟着陆沉往外走,她小声地说:“其实不用对你朋友那么凶。我工作特殊,早习惯了。不理解才是常态。”陆沉脚下没停,声音淡淡的,他说:“我不乐意,行吗?”他脸上也粘着一张条儿,还没撕下。岑谣绕过去伸手就给扯下来,在细白的手指上缠绕,没几下绕成个指环,她轻声说:“我其实是开心的。谢谢你呀,陆沉。”走在前面的男人没说话,只是眉眼都笑开了。不久后,岑谣去墓地一次,陆沉说陆母喜欢扶郎,岑谣便做了扶郎的永生花,一起带了过去。那天她见到了陆父。陆父戴着眼镜给妻子读未来五年的拍摄计划,第一站是去拍内罗毕的垃圾山。他离开时,用手帕反复擦拭妻子的照片。岑谣抱站扶郎花站在角落,没有上前去打扰一个丈夫向妻子的告别。某一个瞬间,她突然想到自己的父亲。那个寡言又清瘦的男人,在夜深人静时站在书桌前,端详沈秋林的遗照,也曾经用棉布一点一点小心擦拭。那单薄的、不屈的脊背,是留在岑谣儿时记忆里最深刻的画面。快到新年的时候,岑谣出了点事儿。她租的那间公寓发生了入室抢劫。小偷是踩着空调外机爬窗口进了屋。岑谣机敏装睡,等小偷离开房间后,便立刻锁窗户、锁门报警。这事儿算虚心一场。没想到隔天早上,岑谣一出门就看见陆沉。他靠坐在墙边睡觉,行李箱放在身侧,他曲着一条腿,右手搭在行李箱上。岑谣知道他一直在外省工作,猜他是刚刚下火车。有邻居看见了,小声提醒:“让你男朋友进屋睡呀,这还没立春呢,地上凉。”岑谣听得脸红,咬着下唇推醒陆沉,小声问:“你要不要进屋去睡?”陆沉昏沉沉,跟着岑谣进屋,先是问一句:“昨天晚上没事儿吧。”还不等岑谣回答,人就趴在沙发上睡着了。一开始,陆沉说抓到小偷之前,他就睡岑谣家的客厅里。后来小偷抓住了,陆沉也没还岑谣家的钥匙。快到夏天时,陆沉把家里的投影和大幕搬回来。晚上,两人挤在狭窄的双人沙发上看电影。并不是每一部都精彩绝伦,有时看得人昏昏欲睡,便会依偎着睡到天亮。天蒙蒙亮时,岑谣睁开眼,看见有那个人在,便能安心地继续睡。岑谣那时想:人都说岁月静好,可能就是这副模样吧。年,陆沉再一次前往加沙。不久后,加沙暴乱,陆沉失联。岑谣决定去加沙。她通过学校教阿拉伯语的教授,联系上一家准备去加沙做战地报道的电视台,跟着记者队伍一同出去。出发前夕,张素找来,问她:“你是不是真要进加沙?”“嗯,我要去找他的,谁劝都没用。”那之前,许多人都劝岑谣不要去,他们说:“算了。”岑谣想:怎么算?一条人命,到底要怎么算了?张素摇摇头,说:“我不劝。你想去找他,我比谁都高兴。我自私得很,我只顾自己人。”记者队伍成功进入特拉维夫,但由于加沙暴乱,当地政府禁止任何人由边境进入加沙地带。岑谣跟电视台的记者们一起滞留在特拉维夫,每一天都焦灼。几天后,岑谣找到一个当地人,打听到进入加沙的方法:从埃及的西奈半岛进入。“不可能,西奈半岛有反政府势力,太危险了。你不能一个人去。”当地人说阿拉伯语,岑谣充当翻译,她解释道:“走陆路。但是不走大道,有条很少人知道的小径。那里只有几股小规模的武装分子,运气好的话可能都遇不上。”虽然记者极力阻止,但岑谣还是决定从西奈半岛进入加沙。岑谣到西奈半岛时,遇上了同样想从小径进入加沙的张素。两人带着他们雇佣的当地向导,开着一辆吉普便出发了。此时,距离陆沉失联已经将近十天。岑谣经常都能听见震耳欲聋的巨响。她以为是导弹,但其实那些只是密集的枪声。路边经常能看见许多尸体,残缺不全的,而那些将人身几乎炸烂的伤痕,也仅仅是子弹留下来的。向导们习以为常,用阿拉伯语说:“这里没有战争,只有谋杀。”在经过最危险的路段时,他们在车身上用喷漆写下“记者”,用各种语言写。他们把岑谣藏在车厢里,用厚厚的毯子盖住她。对她说:“连呼吸都请保持安静。”进入加沙地带后,向导们便拿着钱离开了。当天晚上,张素发了高热,无法再开车。他指导岑谣开车前往陆沉所在的位置,那是陆沉失联前最后一次给张素发的定位,也不知到底能不能找到他。岑谣第一次开车,便是狂奔在加沙地带坑坑洼洼的地表,简直就是天方夜谭。第三天下午,他们到达了目的地。整座城市几乎是建筑物与废墟混建在一起。民居非常密集,很多都没有屋顶。无论是屋内还是大街上都有很多的人。空气中弥漫的全是金属和血腥的味道。岑谣开车时看到一群小孩,他们在地上捡着什么东西。她把车窗降下一些,用阿拉伯语问:“你们有没有在这附近看见中国人?有很多人,他们带着拍摄机器。”有个小孩闻声回头时,岑谣这才看清他们在捡着玩的,是一些空的子弹壳。小孩尖锐地喊:“女人!”然后,其他孩子也冲过来,他们用石头丢她,冲她吐口水,还有高大的孩子跳上来拼命摇晃车架。岑谣把抠在车窗上的手用力推出去,快速地关紧车窗,锁死车门。石子砸在车窗上砰砰作响,挡风玻璃那里很快多了好几团龟裂。岑谣听着那些孩子在表达愤怒,他们说她是女人,说她没有戴黑纱,说她居然开车。此时此刻,岑谣才猛然意识到,她在加沙,她在中东。她在女性地位极度低下,充斥着贫穷、歧视、暴力的地方。她到达了特拉维夫,她经过开罗进入埃及,她从武装分子的眼皮底下穿越西奈半岛。但是,她却在加沙被一群小孩团团包围。她寸步难行!四年前,她到达不了泗县。四年后,她也走不到陆沉身边。每一次,她都到不了。每一次!巨大的挫败感席卷而来,岑谣再也抑制不住地哭出声。她用力地砸着车喇叭,尖锐刺耳的声音一声声响起,像她的恐惧、忧虑、愤怒、委屈般久久也不停。不知过了多久,车身忽尔一沉。岑谣被眼泪模糊的视线里,看见一双质地坚硬的黑色军靴,如大山般踩踏在吉普车的车前盖上。那个高大的、笔挺的男人回头看了岑谣一眼,他的眼神既坚毅又深邃。他只看一眼便回头去面对其他人。他用鞋子把石子一个个踢下去。他用低沉的、有力的声音去拆读“记者”这个单词。他说:“无论你们以后是平民、是士兵,还是暴徒。你们要记住这个词——‘记者’。没有一个记者应该死在战场上,无论他是男人,还是女人。”他驱散了人群,他从车前盖上跳下来,站到岑谣的车窗前,低头看她。那张脸啊,是真的好看。成熟的、刚毅的、充满质感的,就仿佛硝烟战场上扑面而来的风沙。岑谣降下车窗的一瞬间,他突然用力抱住了她,他抱得那样紧,最后竟是将纤瘦的女孩从车窗里拽出来,抵着车门死死抱住。他把头埋在岑谣的颈间,他说:“岑谣,你怎么敢……”岑谣没有回答,也没有哭,她看着加沙充满阴霾的天空,只觉得到此时此刻,胸腔里那颗心才踏实地活过来。她想:我终于来了呀,我也找到了他。真好。医院。陆沉带着岑谣住进了安全屋。在加沙,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入住当晚,就有一枚导弹击中了五百米以外的电厂,“轰”地一声巨响,世界一片漆黑。陆沉在爆炸声响起的第一时间,扑倒了岑谣。那一刻,没有男欢女爱的旖旎,只有对死亡的深切恐惧。岑谣能清楚地感知到,陆沉的肌肉在机械性颤抖。他也在害怕,但恐惧不能使他离开,他抱紧岑谣一直没松手。来电时,陆沉有些脱力,他额头上有一层密密的冷汗。他看着身下的女人,笑着问:“是不是有种幻灭感?觉得我也不是无所不能?”岑谣抬起上身,用额头去触碰他下巴上的青茬,她说:“这种时候,我更加觉得你勇敢。”其实,在岑谣和张素到来之前,陆沉一直在努力联系友好势力的军队。他带过来的人多,需要跟着军队的车一起离开才最安全。半个月后,陆沉一行人终于顺利离开加沙。他们到达特拉维夫边境时,陆沉指着某个方向对岑谣说:“一直朝着那个方向走,能到达埃拉特,从那儿坐大巴去耶路撒冷,只需要几小时。岑谣,你想去那里看上一眼吗?”那一天,风沙扑面,岑谣朝远方看了一眼,摇摇头,说:“不,我不想。”因为,没有人会在耶路撒冷等她。岑谣来曼城上学之前,曾经去过一次泗县,她去那里寻找周雁行的生活轨迹。去之前,她有无数猜想。雁行可能受了重伤,之后继续在泗县艰难成长;她可能已经远走他乡,不愿再与旧友联系。岑谣想过无数种可能性,唯独没有想到,泗县没有周雁行。没有这个女孩生活的家,没有她所说的那所高中。她口中说的山、说的河、说的小卖部,压根儿都不存在。周雁行,是不存在的。所以,她永远都不会来北安找岑谣,更不会在耶路撒冷等她。年深冬的那一句“一起长大”。是谎言。回国后,张素又约了个饭局,这一次的氛围明显比第一次愉快。看着一桌欢声笑语,岑谣总感觉不太真实。仿佛一闭上眼睛,她又回到硝烟弥漫的战场上,随时有一颗子弹会穿透她的防弹衣,击中她的心脏。陆沉在桌子底下轻轻捏她的手指,提醒她:“我们回来了,回到了安全的祖国。”岑谣虚晃的心这才踏实一点。她知道不久后,自己又会陷入恍惚,这是经历加沙战场所带来的后遗症。她也同时知道,无论坠入噩梦多少次,都会有人叫醒她。散场时,有人拉住张素,要岑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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