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雪夫那一些风吹不去的事情
那一些风吹不去的事情
文/雪夫
姑
姑
宴
据说姑姑宴起源于明末清初的成都。那时候的大户人家,姑姑是家里的金枝玉叶。姑姑异于儿媳,打小聪明能干,知书达理,伶牙俐齿,长大后不能随意出门,于是吟诗写字作画做女红。兴致好的时候也做菜,手巧,菜自然精致。其实也就是一些家常菜,可从姑姑手里转了一圈,端上桌来便色香味俱全。往后,姑姑走出绣房,比如郊外踏青,唤上丫环拎起炊具、调料,就地拣几块石头垒灶,弄点时令菜品。清代沈三白的《浮生六记》,谈到其妻陈芸与友人聚会于苏州郊外,估计是野餐的始作俑者。而在清末的成都仕女群中,姑姑宴已然成为野餐的代名词。再往后一点,成都一带有了姑姑宴餐馆,而今更是香飘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不过,我要说的是另一种姑姑宴。
这种姑姑宴没法吃,只能办,也就是玩。国内有地方叫过家家、煮饭仔、恋泥沙。
六岁以前,我在幼儿园几乎天天办这样的姑姑宴。玩法颇简单,几个要好的伙伴分工合作。先选出爸爸妈妈,再选出兄弟姐妹,组成一家。哥哥姐姐买菜,到附近随便扯几株野草。弟弟妹妹买碗,拣瓦片。爸爸妈妈掌勺。东西齐备后,有人切菜,有人烧火,忙而不乱。通常情况下我当爸爸,煮饭。当时没有自来水,煮饭离不开水,我大概转了转眼珠子,已然成竹在胸:尿尿,——我是一家之主,当然负责尿尿。我对准从黄条石刮下的粉末,一尿成饭,再把饭调成糊状,便是稀饭。用餐也简单,拿竹签将饭分别挑进碗里,以短小的树枝当筷。一切弄妥后,我一声令下,开饭!一家人就蹲在一起,边夹菜边往嘴边送。送的过程必须发声,咂咂咂表示味道可口。目的地自然不是嘴巴,而是统统拨往地上。一次不留神,尿偏了,尿到埋头切菜的哥哥头上。哥哥大哭起来,告诉老师,老师告诉家长。结果毫不意外,姑姑宴不欢而散,我挨了手板心。
办姑姑宴止于小学门前。开学前几天,我背上养母缝的书包满街转,俨然已是大人。大人再办姑姑宴,于情于理说不过去。不过,当我真正变成大人以后,发生的一件事情倒跟姑姑宴有关。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参加工作没几年,一天有人找上门,开口就喊老同学。我一愣,有些面熟。他说姓袁,幼儿园同学,忘啦?还一起办过姑姑宴。说就住银行这条街,在五○五厂工作,厂子不行了,想出来做点生意,你帮我贷款,不多,五千块,三个月后连本带息归还。我说我是员工,无法贷款。他见我面有难色,又说,你我可是资格的老同学,你忘了朝我头上屙尿哩。我忍不住笑起来。想帮他,手上又没钱。我说这样,我找朋友借,前提是三个月之后必须归还。
我找到当时唯一的朋友,画画的,家境比我宽裕。我把钱交给袁,他留下借条时,眼圈似乎有些发红。
三个月之后我打电话提醒袁,他说没问题,三天之内保证还。三天后打电话,他依然重复那句话。许多个三天过去了,情况一点没变,而他家里的电话却停机了。画画的朋友催款,我就急了,找到袁母,打听到袁的住址。他住厂区宿舍,我去的时候他不在,只有老婆和孩子。我给他老婆看借条,她说不晓得有这回事,并说丈夫瞒着她在外面跟不少人借钱,这些日子要债的人一大串。我想这款子算是泡汤了,又不甘心,见屋里有一台17英吋长虹彩电,出来用公用电话找画画的朋友。我说袁家情况不妙,先用他家的彩电抵债,才买不久。朋友说行。
第二天,画画的朋友说,那彩电顶多值三千块,并且我不想要,你看咋办?无奈之下,我将此事原原本本告诉妻子。妻子数落道,你这人真是傻到家了,那就把彩电抱回来,反正家里没有,至于钱,再想办法。
一场姑姑宴如此值钱,实在出乎意料。
敌
捕
战
那些年,世界不好即坏,耳闻目睹都是好人坏人。四川盆地东北部合川县的刘文学是好人,偷海椒的地主王荣学是坏人;朝鲜反特电影《看不见的战线》,公安人员是好人,老狐狸扫帚大叔是坏人。样板戏自不必说,好人坏人一出场样子绝无混淆。社会上风声也紧,“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是一句广泛深入人心的口号,每个单位有防空洞,有民兵,学校也有军宣队干部讲解防空知识,仿佛苏联修正主义的原子弹氢弹随时会落下来。而街道居民,则由居委会组织夜巡队巡逻,对流动人口加以管制,比方说谁家来了亲戚,倘要过夜,必须到居委会登记。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成了少先队员,不过叫法变了,叫红小兵。暑假期间我跟地瓜蛋参加夜巡队,实际上是候补队员。地瓜蛋人胖,短手短腿,有股子蛮劲。别的队员比我们大,人手一根木棒,类似打狗棍。地瓜蛋手握一把木头马刀。我扛红缨枪,自己做的,仿照电影《闪闪的红星》潘冬子那杆枪,将木片削成梭镖状,裹上一层香烟盒里面的铝箔当枪头,红缨是纸条,红墨水染红,再粘上去。也不是每夜都要巡逻,居委会分成若干小组,每组一支手电,轮换巡逻,时间约莫九点钟以后。我参加的次数不多。
那时候,夜比现在黑,路灯稀疏而黯淡。东门外一段古城墙,墙外百米远是岷江老码头,岸边一溜民房竹林掩映,没有路灯。那一次我们一队人马行进到竹林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有人说是坏人,也有人说是狗。干妈的儿子我叫四哥,大我五六岁,说黑灯瞎火哪来的狗,肯定是坏人。我头皮有点发麻。里面太黑,我们都不敢冲进去,遂大声喊:出来,看见你了,赶快滚出来!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出来一个人影,四哥拿手电一照,是女人,三十来岁,浑身哆嗦。四哥叫她站好,让我们看住,自己钻进竹林。稍顷,四哥骂骂咧咧退出来:妈的,好臭,一堆狗屎!喊叫声惊动竹林里一户人家,他们将这女人领了回去,说是乡下亲戚,屋里茅房没空。
显然是一场误会,但一点不影响我们,尤其不影响我使劲睁大一双警惕的小眼睛。在我眼里,敌人当然有,那些批斗游街或者游街之后拉往岷江边被枪毙的犯人,以及隔三差五准时到居委会集中学习的“五类分子”,都是敌人,不过始终没有发现公开搞破坏的人。
游戏是时代的一面镜子。我们的游戏火药味越来越浓。有一种游戏叫敌捕战,“敌”,眉山话念“地”,去声。确切地说应该反过来叫捕敌战。玩的对象大致是小学生。敌捕者是好人,被敌捕者理所当然是坏人。划分好人坏人的办法是剪刀石头布。
敌捕战须夜里进行。分出敌我后,敌方跑开躲藏起来。我方问开始没有?若未有应答,说明敌方已经藏好,敌捕马上展开。敌方藏身的地方通常比较隐蔽,树上、门后、墙边、涵洞。一旦我方找到敌方,先喊一声敌捕,然后伸出右手做成枪状指向对方。被敌捕者会受惩罚,挨几下棒钉壳儿,让人家用中指和拇指相屈,弹击自己的脑袋。有次敌捕战,地瓜蛋爬上一堆供电所的水泥电杆,电杆挪动夹住他的一条短腿。他哭得惊天动地,越动弹电杆夹得越紧,后来供电所出动一大帮人相救。
娃
娃
头
回想起来,娃娃头更像一个荣誉称号。在九户人家的院坝内,十三个娃娃中数我年龄大。年龄大意味见识多,经验丰富。但年龄并非决定性因素,比年龄更重要的东西是威信。好像我当时就明白威信是个什么东西。不过确实想不起什么时候当的娃娃头,或许是人家叫我司令的那一天。人家叫我司令的时候,我是默许的。我站在院坝中间大声喊,冲啊!他们就一起往前冲。
娃娃头理应调皮捣蛋。我的调皮捣蛋大致表现如下:
爬树与上房。院坝由一宽一窄两条巷子贯通,前宽后窄,窄巷子仅容一人通过,宽巷子四尺许,长约十丈。宽巷子尽头拐弯处有一株桑树,脸盆粗细,树干虬曲,许是树下有水泥洗衣台的缘故,枝丫蓬勃。一座草房紧挨桑树,草房里面堆满坛坛罐罐,是一家日杂商店的仓库。天气晴朗的话我可以上房。我上房的姿势想必迅捷而又优美,双脚起跳,双手抓住横枝,一个鹞子翻身便撑住树枝,继而站起来往东轻轻一跃,就上了房顶。房顶不算太陡,谷草盖成,尺把厚,柔软且有弹性,于是我可以做出不少动作:跑步、卧倒、左滚翻、右滚翻……如若此时树下有人经过或者谁在洗衣服,必定引来一阵尖叫声。这是一种类似鼓掌的声音,让我接下来的动作更加险象环生。而房顶的西侧有一死角,那里是麻雀窝。由于我的时常光顾,麻雀早已搬家,只在开初拣过几枚蛋。
上房的另一个好处是可以将房顶当瞭望哨。尽管有人多次跟养父反映,说你家娃儿爬房子,太危险了,养父说管他的,别让我当面逮住。我清楚被养父逮住的后果,每次上房,总不忘随时察看巷口,一旦出现养父的身影就连滚带爬下房,这样养父每天下班回家,总会看见我在做作业。
能够上房的人就我一个。女娃不宜上房。比我小的一个男娃生于清洁之家,检查卫生的人总往他家门框贴“最清洁”标签,他怕弄脏衣服挨打,只能眼睁睁看我欢喜。其他男娃不是太矮就是太小,只有羡慕的份。
上房这件事,基本上确立了我的娃娃头地位。还有跟上房类似的是爬墙。巷的一侧是日杂仓库,另一侧是农机公司的围墙,比一个大人还高出半截身子。墙头宽不盈尺,没有重要机关才有的碎玻璃。我在墙头可以自由地跑过来跑过去而不发生意外,足以证明我的平衡技巧非同一般。
事实上,要当好娃娃头,尤其当好一个优秀的娃娃头,光凭上房和爬墙是不够的。我有非常正经的时候。有两件事情可以证明。
学雷锋。院坝里一老汉,姓邱,我们叫爷,年少时落下小儿麻痹症,右臂肌肉萎缩,终生未娶。邱爷得其祖传,用左手治跌打损伤,医术了得,颇受人尊敬。他的左手掌又细又长,像鹰爪,力大无比。平日街坊有求于他,一概不收钱物,说自己是五保户,钱多无用。邱爷有恩于我。有一年我在外婆家,见柜子上有一瓶药水,不问用途便抹到脸上,鼻子两侧各抹一下,不一会儿感觉火辣辣地刺痛。一顿饭功夫,药水涂过的地方皮肤皆无,呈黑红色。外婆问明原由,大声惊呼:天哪,那是搽毒疮的东西!赶紧带我寻养父母,养父母带我见邱爷。邱爷瞅了瞅,不动声色地从一只陈年马桶内壁上刮下一层灰白色的垢,碾成粉末,再用药粉调匀,叮嘱养父母为我敷上,三天一换。结果半月结出新痂,一月后疤痕全无。
记不清我们帮邱爷提水、打扫卫生是在我敷药之前还是之后,反正想到的第一个学雷锋做好事的对象便是邱爷,也许是有那么一点报恩的意思。每天下午放学,我召集虾兵虾将做作业,然后玩耍,然后各自回家拿上扫把,年龄小的打扫院坝公共地段和巷内卫生,年龄大的到邱爷家,先乖乖地问一声邱爷好,便各自做事,扫地、抹桌、抬水。我们这群娃娃做了很长时间的好事,从我读初中开始到高一结束。以后的情况不太清楚,我当兵了。
第二件事是表演节目。我是演员,虾兵虾将是观众,他们排排坐下。舞台是我家木床。蚊帐成幕布,被子叠成长条状做挡板。我把样板戏中的英雄和坏蛋搬到床上。咣扯咣扯咣咣扯——
杨子荣肩披枕巾,头戴草帽,手握泥巴枪从幕侧出场,绕场,翻斤斗,打虎上山。杨子荣退场,到另一侧换上座山雕的妆扮,反穿衣裳,腰缠枕巾,唇上粘一片黑色电工胶带。咣扯咣扯咣咣扯——
脸红什么?
精神焕发。
怎么又黄了?
防冷涂的蜡!
咣扯咣扯咣咣扯——座山雕举起双手跪在床边,浑身发抖。杨子荣哈哈大笑,声震威虎厅。床下观众笑得前仰后合。
最后一次表演随着木床横梁的断裂而宣告结束。养父没有责骂我,又换了新梁。
最后一次当娃娃头是十五岁,当兵离开家的前一天。那天我穿上崭新的军装,异常肥大,像土地爷。我跟虾兵虾将玩跳房,养父笑呵呵地指着我对邻居说:你们看你们看,都成解放军了还好意思跳房,硬是一个长不大的娃娃头!
女
朋
友
女朋友叫梅梅,上小学之前就认识了。
养父年轻,三十岁上下,每天晚饭后同养母一道带我出门。散步这个词是后来才有的,那时就一个字,逛,比方说:等哈儿去逛、逛建筑社之类。建筑社是养父的工作单位,大体相当于今天的建筑公司,集体合作性质,多数工人来自乡下,住集体宿舍,晚上的主要活动是打扑克牌——丢百分。养父母也上阵,但观战的时候多。这时候我认识了梅梅,任大人罚蹲罚站贴纸条闹得天昏地暗,我俩兀自玩耍。她是女会计的女儿,鹅蛋脸,大眼睛,说话细声细气,两只朝天辫像盛开的菊花。想不起是如何好上的,反正无话不谈,几乎形影不离,讲故事、藏猫猫、跳房,以后还相互给对方留吃的。腊肉是稀奇货,趁大人不注意偷偷藏几片瘦肉。肉可以一丝一丝地撕下,再一丝一丝地送进嘴里。她的家境比我家好,吃物的种类要丰富一些。运气不错的话还有鸡肉,当然只是一小块。一小块鸡肉胜过天地间所有的美食。
不久社里又来一个妹妹,一个木工师傅的孙女,外地上学,记不起姓什么,暑假来的,开学前又回去了。有一次我们三人藏猫猫,我跟梅梅躲进建筑社对面的青石大水缸,里面无水。不知什么时候缸子边沿伸过来一排脑袋,都是男娃子,比我们大,领头的是小惯偷。他指着我们粗声大叫:快来呀,他们藏在这里!我俩只好灰溜溜地爬出来。那伙人不让我们走,围着,七嘴八舌嚷嚷:是耍朋友吧,哈哈,蛋黄没干耍朋友,羞死人,羞死先人!我情急之下大喊爸爸妈妈,才把他们吓跑。
人是吓跑了,却留下一层阴影。他们说我们耍朋友,看来耍朋友一定见不得人。我和梅梅渐渐疏远了。
那时候男生女生不能随便说话,并且年龄越大男女界限越分明。校外倒不是很明显,街坊邻里的孩子从小一起玩,习惯了;而校内却剑拔弩张,简直就是互为敌人。上课时男女同桌,桌子中间必有一道“ ”,谁也别想轻易逾越。下课后,如果两个异性单独说话,或者放学后一起走,绝对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日子过得很慢。十岁左右我又有了女朋友。不是同学。事情是这样:暑假到外公的厂里玩,厂在乡下,离城三十里。外公有个徒弟,家住厂子附近。他有两个妹妹,大的我叫姐姐。姐姐漂亮,眼下回忆起来依然漂亮。她是学校的文艺骨干,能歌善舞。她教过我一个舞蹈《井冈山下种南瓜》,歌词还记得:
小锄头哟手中拿,
手里格手中拿呀。
井冈山下种南瓜,
种里格种南瓜呀。
挖个坑呀,下个籽呀,
舀瓢泉水催催芽。
……
我学会了“种南瓜”,也学会了偷南瓜。姐姐家有猪,姐妹俩每天要割猪草。那段日子我天天在姐姐家吃饭,也帮忙割猪草。我们一人一个小背篼,姐姐割什么我割什么。有次我发现地里一个皮球大的青南瓜,想吃。姐姐说不行,是生产队的。我不管什么生产队,只想吃,就偷偷割了装进背篼,再拿猪草盖住。到家后,我把南瓜拿出来,吓得姐姐一家人眼睛鼓得溜圆。
姐姐爱干净,碎花衣服,有补丁,但清清爽爽。床头一个旧木箱,里面是她的衣服,始终叠得整整齐齐。后来我让养父做过一个小木箱,里面装过白衬衣、蓝裤子、帽子、手帕;上高中时还用来当医疗箱——我们班是“红医班”。至今,我的某些生活习惯不能说没有一点姐姐的影子,比如我常用的东西总是分门别类存放;比如我的电脑桌面一直干干净净,剩下“我的电脑”“IE浏览器”和“回收站”,其余图标都藏在“开始”菜单之中……
离开姐姐的时候我哭了,此后再未见面。多年以后我问外公,想知道姐姐的近况。外公淡淡地说:哦,徒弟家老二呀,嫁城里了,听说又结婚了。
英
雄
梦
想当英雄的念头由来已久。
起初,是养父边摇蒲扇驱蚊虫边讲雷锋。那是夏天的夜晚,我光着屁股躺在凉席上听故事。养父讲雷锋讲了很长时间。在他看来,祖国大地似乎就诞生了这么一个英雄。的确,让养父讲故事,实在勉为其难。解放初期,养父进过几天扫盲班,识字大多残缺不全,倘要写下来,更是残缺不全。
上学了,课本里陆续出现刘胡兰、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罗盛教、欧阳海的名字。这些被称作英雄的人,或紧守秘密断项于敌人的铡刀之下、或舍身炸掉敌人的桥型暗堡、或以胸膛堵住敌人的机枪口、或为顾全大局而焚身烈火、或救少年于冰河推惊马于铁道。于是,对于英雄,我的想法是:英雄稀奇,越稀奇越英雄,越伟大;英雄胆大,敢做常人不敢做的事情;英雄不怕死,想成为英雄得先死。想起小学三年级暑期,离家不远的米市坝,一天,有人说那里死人了,许多人围观。我拨开大人的腿缝钻进去看,一眼水井,近旁石板摆着一个赤条条的男人,仰面,头发精湿,下身一截棍子似的东西朝天戳着。说这人教书的,说了反动话,造反派给揪出来,打算开批斗会,不料跳井了。我以为,这样的人恐怕算不得英雄,虽然他胆子很大,敢于跳井;虽然他死了,还死得那样难看。
当然,我也喜欢听别的故事,也跟英雄有关。院坝里,有小伙伴的父亲是农资公司采购员,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关键是会讲故事。他不去采购的时候,我们一帮娃娃总要缠住他,听他讲故事就像大人开会,纷纷从自家屋子搬来凳子,一个个鸦雀无声,一本正经,他坐在我们对面不时潇洒地挥动手臂,语调抑扬顿挫,像居委会主任。
听过的故事依稀记得,《一只绣花鞋》《阁楼鬼影》《一幅梅花图》《一缕金黄色的头发》《地下堡垒的覆灭》等等,都是百听不厌的反特故事。里面有坏蛋,有英雄。结局大致相同,坏蛋灭亡了,英雄胜利了。我敢打赌,我们那群娃娃,没有一个想长大后当坏蛋而不想当英雄,尽管偶尔午夜惊梦。
参军了,黄土高原腹地的陕北,一天夜里,当我真的挎上一支五六式半自动步枪站岗放哨的时候,发觉自己才或多或少有点英雄的意思。战友中,我知道有人站岗打瞌睡,还有人偷食堂的吃物。我不干这些事情,长枪在手,东走走,西看看,一小时眨眼就过去了。
只差那么一点点,有一次我就成了英雄。
情况是这样:某夜,轮到我站岗,在食堂边的坡坎上,我隐略听见远处有人声,像是男的,一会儿又像是女的,还有似有若无的哭声。坡坎下是路,曲曲弯弯通往山下村庄。深更半夜哪来闲人,绝对不是当兵的——我脑子飞快地转动着——不是当兵的便是老百姓,可驻地方圆二三里根本无有老乡居住。一定有情况!我迅速给步枪上了刺刀,端起,又紧了紧腰带,然后循着声音的方向小心地摸过去。
月光不太明亮,无数不规则的石片竖叠而成的路面变成一道灰白色的带子。我猫样地弓着身子,顺路边泄洪沟慢慢下山。摸到小石桥了,看见两个人影在路中央。他们的声音忽大忽小。又是女人的哭声。我听见这样几个单词:“娘家”“放屁”“钱”。大概还有十几步远,我跳出沟,大喝一声:干什么的!
两个人影急忙抱作一团,旋即又分开。
我端着枪一步步靠近。
咳,是俺俩口子。男的说。
抵近一看,是三分队长和他老婆。
我啪地立正:对,对不起,分队长,我以为是,是坏人……
是小朱么,回吧,俺跟你嫂子说家务事哩。
记不起我往回跑的时候脸红没有,也记不起之后再见到三分队长是什么心情和表情,反正感觉这事挺丢人,任谁也没有提起。
转眼,连队老文书去营部当书记员,指导员见我钢笔字还行,主办的墙报也过得去,便让我当文书兼军械员。这一干便是两年。
年初,我18岁,服役三年,该探家了。
那段日子,我经常找医助玩。医助,医生助理的意思,是连队唯一的医官,排级干部。医助姓黄,四川内江人。或许是老乡,人家医大毕业,而我虽是高中生,但喜欢写写画画,来往渐渐密切。黄医助说,你要探家了,我也要探家,我们到成都分手,想不想同路?我说好哇。想不想带枪走?黄医助又说。我说不敢不敢,开国际玩笑吧?黄医助说,不开玩笑,我也想带枪,其实你也可以,路上防身呀,探家后再带回来,子弹嘛我给你补上,鬼晓得。
事发后我反应过来,黄医助是因为自己想带枪而拉我下水。部队规定,非经批准,干部离队一律不准携带武器,离队前必须将武器交给军械员保管;而军械员相当于班长,更无资格携带武器离队。可当时我不知怎么就脑袋发热了,就缺血缺氧了,就答应了黄医助。
是7.62毫米五四式手枪。黄医助是否带枪离队我没看见。我从库房随便取了一支装进提包,连同10发子弹。
我提前一天将军械库钥匙移交给保管员,这也是规定。保管员姓高,山东人。
我们自县城坐汽车到山西介休,然后坐火车到西安,再到成都。
上汽车前,我寻个僻静处取出手枪,装入挎包随身背着,生怕有闪失。
在介休和西安,我们找旅馆住下。我睡觉前将手枪掖枕头下,一会儿伸手摸摸,再一会又摸摸,怕一眨眼那玩意就飞了。
火车上人挤人,更要命,不敢打瞌睡,一直紧紧地抓住挎包。
凌晨许,乘客大都东歪西倒,车厢内的呼噜声和车轮碾压铁轨的轰隆声相互呼应。我的眼皮开始打架……猛然一激灵,睁眼望窗外,有站牌,已过秦岭。复又摸挎包,双手一捏,东西还在。
到家后,养母说哎呀长好高啦!咋个眼圈黑黢黢的?我说路上没休息好,困死了。
睡了两天囫囵觉。之后走亲戚,找同学,访老师,没提带枪的事。枪在床褥的边角下面,再压上被子。期间有几个晚上,取出枪掖进裤腰,想出去走走,漫无目的,而心里想的,却是希望能够碰见个把坏人。
碰见坏人我就成英雄了。
世界风平浪静。
还有三天归队。
我去了一趟乡下的镇子,外公和外婆住拖拉机配件厂。
我带上手枪,外公看见了,奇怪地问:探家还要配枪?我说唔。赶紧看好哈,出不得岔子。外公又说。我说唔唔。
第二天是礼拜天,中午,厂区人少,我揣枪走到地坝边的黄桷树前,压上子弹,打开保险,瞄准无比粗大的树干,那里有块疙瘩,我啪啪啪连开三枪。
我是这样想的:好不容易带枪回家,结果连一根坏蛋毛都没看见,就要回陕北了,再不放它几枪,也对不起这块铁铊铊。
归队的过程依旧月明风清。
坏蛋躲起来了。
归队了,我放下行李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找保管员讨回军械库钥匙。
开门。开枪柜。再开弹药抽屉。不对,抽屉上的铁扣怎么轻轻一碰就掉地上?连忙清点子弹数量。手枪子弹……步枪子弹……手枪子弹短二十余发,不算我报销的三发;步枪子弹短了数十发。
头皮发麻。头晕目眩。
惊魂甫定,料定是保管员干的!只有他有房门钥匙,而门锁与锁扣完好,唯一动过的地方是弹药抽屉。
我硬着头皮找连长。
连长的脸唰地变成青白色:小朱呀小朱,都成老兵了,看你干的好事!我错了,我犯大错了,我怀疑保管员……我说。把事情经过写下来,明天交给我,还有库房钥匙,也交出来。连长最后说。
我如实写下事情发生的全部过程,包括回家后到过哪里,见过何人。
连里将保管员控制起来,搜查他的器材仓库。搜查时我也去了,在一个空炸药箱中,我看见一叠人体美术画片,全是从画报和美术杂志上撕下的,而这些东西,是我的。
保管员被遣送回家了。
我在全连军人大会念检讨书,行政严重警告一次,重新回到原来的分队。
想死的心都有。
终于平静下来。我还年轻,才18岁。我还有明天。
此后,我非常正经地值班,非常正经地劳动,闲时背唐诗宋词,读《古汉语基础知识》,托战友从西安买的。
我把值班当成赎罪。
年末,老兵退伍前夕,通常是连队最难管理的时候,老兵知道自己快要离开部队,大多抓紧处理个人私事,不再安心值班。我一次次地对自己说,你是浪子要回头是岸要重新做人要对得起组织对得起爹对得起妈。
我递交了退伍申请书。连里没批准,说部队需要你这样的人。
第二年底,我又递交了退伍申请书,而且养父母也给连队首长写信,说年事已高,云云。
此前,我被团部通令嘉奖,说是战备值班模范。
再此前,有总站首长来视察,见过我办的板报,便对随行的人说要见见这个兵。随行的人告诉连长,连长告诉分队长,分队长命令我:快去操场,总站首长要见你!我握住总站首长软乎乎的手。首长问哪年入伍的啊?多大啦?家是哪里的?挺有水平的嘛,办这个板报有点屈才哦。我红着脸结结巴巴地应着。过后有传言,说你小子鸿运要来了,要去重庆上大学了。
我没有去重庆上大学,退伍了。坐在大巴车靠窗的位置上,我使劲地环视眼前熟悉的窑洞、沟壑、小路、拦洪坝,还有操场边的一排白杨。我要把所有能够看见的东西统统塞进脑子,带回四川。
多年以后,在一次高中同学会上,班主任老师对我耳语:那年你当兵,部队来过两个人找我,问你带枪的事。我说:惭愧,那时候想当英雄。
(责任编辑:袁志英图据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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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夫《闭上眼睛》(十章)海之魂朗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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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夫,本名朱清明。15岁参军,20岁退伍。曾任《四川文学》美术编辑,现任《百坡》文学编辑。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眉山市散文学会副主席。独立平面设计师。发表有诗歌、散文、文艺评论、书画、摄影等作品若干。著有个人书法集。作品散见于《星星诗刊》《美文》《四川文学》《四川日报》《太湖》《当代人》《海南日报》《镜像的妖娆》《咔嚓·民间影像》等报刊及选本选集。有散文作品获第二届四川散文奖、第二届三苏文艺奖文学类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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